老班长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
老班长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
那手可真糙啊,像块老榆树皮,刮得我头皮沙沙响。我缩了缩脖子,没躲开。老班长就站在我床边,窗外是戈壁滩上刀子似的风,呜哇呜哇地嚎着。那会儿我刚下连队,水土不服,高烧躺了两天,心里憋屈得跟什么似的,想家,想得厉害。
“小子,难受吧?”他声音哑哑的,手却没挪开,反而更沉了些。那温度,透过头发,烫着我发凉的脑门。“这算个啥?我头一回来这儿,比你还不济,哭鼻子都没人瞅见。”
我鼻子里哼了一声,不信。他可是全团有名的硬骨头,标兵红旗拿了一屋子。他能哭?
“不信拉倒。”他好像知道我想啥,嘿嘿一笑,拉过个小马扎坐下。那双手从头上滑下来,搁在自己膝盖上。我这才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——手背裂着深深的口子,指关节粗大得变形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、黄黄的沙土色。这双手,挖过战壕,修过路,也摸过好些个像我这样想家的新兵蛋子的头。
“这地方啊,留人。”他慢慢说着,眼睛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,“不是用啥好山好水留你。是用风,用沙,用这没边没沿的戈壁滩,硬生生地磨你。磨掉你一层皮,再磨掉你一点娇气,最后……”他顿了顿,拿起床头我的水壶,拧开,递过来,“最后,就磨出点不一样的东西,扎根在这儿了。”
我接过水,喝了一口。水是温的,不知他啥时候灌好的。一股暖流顺着嗓子往下走,身上好像松快了点。
“啥不一样的东西?”我问。
他没直接答,反而讲起一个事儿。说是早些年,连队打井,打到十几米深,愣是不见水。大家快泄气了。最后是他,带着几个人,用最笨的法子,一镐一锹,又往下掘了叁天。他说,就在快脱力的时候,一镐下去,听到的声音不一样了,闷闷的,带着回响。再几镐,湿漉漉的泥浆渗了出来。“那不是水,那是汗珠子砸进去,渗出来的指望。”后来,那口井的水,特别甜。他说这话时,眼神亮了一下,那双粗糙的手,无意识地互相搓了搓。
我听着,忽然觉得,这屋里屋外的风声,好像没那么刺耳了。
“人呐,有时候就得像胡杨木。”他又把手放在我头上,这次动作很轻,几乎称得上是抚摸,“看着干巴巴的,不起眼。可根子扎得深,叁百年不倒,倒了叁百年不烂。为啥?因为它知道,脚下那点地方,再苦再碱,也是它的。”他这话说得慢,字字像砾石,滚进我心里。我好像有点懂了,他说的“扎根”,不是动弹不得,是把命和这片荒凉的土地,长到一块儿去了。
后来我病好了,跟着他出操、训练、巡线。看他用那双手,利索地整理内务,把被子迭成刀削的豆腐块;看他趴在地上,眯着一只眼校正仪器,手指稳稳地调节旋钮;也看他在休息时,用指头蘸着水,在水泥地上教我们画地形图。那双手,和抚摸我额头时一样,沉默,有力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。
再后来,我也留了下来,在这片戈壁上,一年又一年。我也开始带新兵,也遇到过像我当年那样躺在病床上蔫蔫的小伙子。有时候,我也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,摸摸他们的头。我惊讶地发现,自己的手,不知何时,也变得粗糙起来,关节硬了,皮肤也皴了。
直到那一刻,我才真正明白了老班长。他那双手抚摸过的,不止是我的头。那是一把看不见的锹,把一种叫“使命”的东西,连同那份像胡杨木一样“扎根”的坚韧,默默地、稳稳地,传递了过来。那粗糙的触感,是这片土地颁发的、无声的勋章。
如今,老班长早已退休回了老家。可每当狂风呼啸的夜晚,我总觉得,那沙沙的、温热的触感,还留在我的发间。它提醒着我,根,已经深深地扎在这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