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父欲》迟虫濒金银花
《父欲》迟虫濒金银花
老张蹲在自家院墙根底下,眯着眼看那丛金银花。藤蔓缠得密,白的黄的花骨朵挤在一块儿,香得有些发闷。这花是他媳妇儿生前种的,说能清热降火。媳妇走了快十年,花倒是越发疯长,如今爬满了半面墙,像是要把旧日子都给裹进去似的。
儿子从屋里出来,拎着个亮闪闪的行李箱。箱子轱辘碾过水泥地,声音刺耳。“爸,我走了啊。”老张没起身,只从喉咙里“嗯”了一声。他看见儿子新染的头发,在太阳底下泛着点说不清是金还是铜的颜色,像极了那金银花里黄的那一茬。
这孩子打小就爱折腾。小时候是折腾墙上的奖状,后来是折腾去省城读书,现在说要折腾去更大的城市,做什么设计。老张不懂设计,他只知道刨地、砌砖、把金银花晒干了卖给药铺。可儿子嘴里那些词儿——什么“审美”、什么“自我表达”——听着比农药说明书还难懂。
行李箱的声音远了。老张这才慢吞吞站起来,膝盖骨嘎巴响了两声。他伸手去掐一朵金银花,手指碰到花瓣,凉津津的。这花怪,并蒂开着,一金一银,可摘下来不一会儿,金色那朵就蔫得快些。老张总觉得,儿子就像那金色的,活得扎眼,也怕是要活得辛苦。
傍晚起了风,金银花的香气被吹进堂屋。老张就着咸菜喝粥,电视里咿咿呀呀唱着戏。他突然想起儿子十六岁那年,也是这么个夏天,小子蹲在花丛边,举着手机拍个不停。老张当时骂他不多正业,儿子却抬头说:“爸,你看这花,两色长在一根藤上,像不像两种人生也能拧一块儿过?”
这话当时听着糊涂,如今咂摸起来,心里头忽然像被藤蔓勒了一下。老张放下碗,走到院里。暮色把金银花染成暗沉沉的一片,分不清哪朵金哪朵银了。他摸出老年机,想给儿子打个电话,手指在按键上悬了半天,到底没按下去。说什么呢?问路上顺不顺利?儿子肯定回他“高铁能有什么不顺利”。问钱够不够花?上次汇的钱,小子退回来一半,说自己能挣。
传承这事,老张以前觉得就是把手艺传下去。他会晒金银花,会看成色,知道什么时候采的药性最好。可儿子不要这个。儿子要的,老张给不了,甚至看不明白。就像那孩子总爱穿的、带着破洞的裤子,老张怎么看都觉得是糟蹋东西。
夜里睡不着,老张干脆搬了竹椅坐在院里。月光清清冷冷的,金银花成了黑黝黝的一团影子。他忽然觉得,自己可能就像这银色的花,守着个根,一辈子没挪过窝。儿子是那金色的,要往亮堂处去,要开得招摇。可说到底,不都从同一根藤上发出来的么?
天快亮时,老张做了个决定。他找出个铁皮盒子,把今年头一茬晒得最好的金银花装进去,细细包好。又翻出本泛黄的笔记本,那是他多年记的,什么时候采花、怎么晾晒、各家药铺收的价钱。字歪歪扭扭的,可一笔一画都实在。
快递员上门取件时,太阳刚爬上金银花架。老张在寄件人那栏,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。地址栏里,是儿子昨晚发来的、一串他念起来拗口的英文混着数字。他额外贴了张纸条,就写了五个字:“上火,泡水喝。”
盒子寄出去后,老张心里那丛缠了许久的藤,好像松快了些。他依然不懂儿子的世界,可那盒金银花和笔记本,是他能给出的、最像样的和解。藤蔓还在墙上缠着,金银两色的小花照旧开着,风一来,轻轻摇晃,像是各自点头,又像是互相致意。
日子照旧过。老张还是早起巡田,晌午晒花。只是偶尔,他会多看两眼那金银交缠的花架,想起很久以前媳妇儿说的话:“这花啊,看着是两样,可离了谁都不成。金银金银,有金有银,日子才叫日子。”当时只道是寻常,如今站在空落落的院里,这话才沉甸甸地落到了心底。
儿子没来电话。但老张的手机,在某天傍晚,收到一张照片。是他寄去的铁皮盒子,摆在了一张很现代的桌子上,旁边是摊开的设计图纸。盒子里抓出一小把金银花,泡在透明的玻璃杯里,水色澄黄。照片底下,跟着一行字:“爸,花收到了。我们总监说,这配色很高级。”
老张对着屏幕,咧了咧嘴。他不太明白“配色高级”是什么意思,但他认得自己的花,认得那杯里舒展开的、金金银银的模样。这就够了。他走到院墙边,伸手抚过那些带着细绒毛的藤蔓,忽然觉得,这纠缠了半辈子的东西,未必非得挣开。就这么缠着,长着,开自己的花,或许也是一种活法。
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。老张的影子,和金银花架的影子,在水泥地上迭在一块儿,分不出彼此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