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悔瓶
金悔瓶
老陈最近得了个怪病,夜里总睡不踏实。一闭上眼,就看见一只瓶子,金灿灿的,瓶口微微冒着光,好像里头装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。他伸手去够,那瓶子却总是差那么一点,急得他抓心挠肝。这么折腾了半个月,眼窝都陷下去了。老伴儿看不下去,硬拉着他去看了中医。
坐诊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,话不多,只是眯着眼给老陈号脉,手指搭在腕子上,半晌没言语。老陈心里七上八下,忍不住把梦里那金瓶子的事儿叨咕了出来。老先生听了,眼皮抬了抬,慢悠悠地说:“你这病,不在肝,不在肾,在心火太旺,虚火上浮。惦记着够不着的,心火就压不下去。”
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老陈急着问。
“容易,也不容易。”老先生收回手,拿起笔开始写方子,“我给你开几服清心的药。但药只治叁分,另外七分,你得自己琢磨琢磨,你心里头那个‘金瓶子’,到底装的是什么?”
这话像颗小石子,噗通一声掉进老陈心湖里,漾开一圈圈涟漪。回家的路上,他一直在想。是啊,那瓶子里,到底是什么呢?是年轻时错过的那个提拔机会?是前年没敢下手、如今价格翻了好几倍的那支股票?还是……儿子执意要去远方闯荡时,自己没能说出口的挽留?
想着想着,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。这些陈年旧事,不知何时,竟在心里被镀上了一层金,封存在一个漂亮的瓶子里。它们早已变了味,当初的遗憾、不甘、懊悔,如今倒成了自己反复摩挲、甚至有点沾沾自味的“珍藏”。好像守着这个“金瓶子”,就能证明自己也曾有过波澜,并非庸碌一生似的。
这天夜里,老陈又梦见了那瓶子。但这一次,他没急着去够。他围着瓶子转了一圈,发现那金光闪闪的瓶身上,似乎有些划痕。他凑近了看,借着瓶口那点微光,隐约瞧见瓶底沉淀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,像是渣滓。那光,原来不是从瓶子里发出的,倒像是从外面照上去的幻影。
醒来后,老陈觉得心里松快了些。他想起老先生的话,心魔自缚,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吧。那些求而不得的,放不下的,时间久了,就在心里盘踞下来,成了精,化了形,变成个勾人的金瓶子。你越惦记,它就显得越金贵;你越够不着,就越觉得里头有宝。其实呢?可能早就空空如也,或者只剩下一瓶子陈年的苦水。
他不再刻意去想那个梦了。药按时吃,白天找点事做,侍弄侍弄阳台的花,或者跟老伴儿下楼散散步。说来也怪,当他不再死死盯着那个“瓶子”时,梦见的次数反而少了。偶尔梦见,那瓶子的金光也淡了,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陶罐子。
大概过了一个多月,老陈夜里睡得沉了,脸色也红润起来。他去老先生那儿复诊,把近来的变化说了。老先生点点头,提笔在病历上写了四个字,推过来给他看。老陈一看,是“破执得安”。
“执”,就是死死抓住不放的东西。老陈心里亮堂了。他抓住不放的,哪里是那些旧事,分明是自己那点“我本可以”、“我当初要是”的不甘心。这念头像藤蔓,缠得他透不过气。如今试着松了手,藤蔓没了力气,自己倒也喘过气来了。
现在,老陈偶尔还是会想起一些往事,但感觉不一样了。就像看老照片,知道那是过去的自己,走了一段过去的路,有对有错,都是寻常。那“金瓶子”的幻影,算是彻底碎了。碎片落在地上,他扫了扫,倒进时间的簸箕里,心里头空出的那块地方,渐渐照进了此刻窗外的阳光,暖洋洋的。
老伴儿说他整个人都舒展开了,眉头不拧着了。老陈笑笑,没说话。他心里清楚,哪有什么真的金瓶子,不过是一点痴念,给回忆刷上了晃眼的金漆。这世上的得失计较,有时候就像守着个空心瓶,以为里头有琼浆玉液,其实最好的日子,就是手里这杯冒着热气的粗茶,和对坐喝茶的人。这道理简单,可人呐,往往得绕个好大的弯子,梦里折腾几回,才能咂摸出点味儿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