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女人老
老女人老
巷子口的裁缝铺,王姨又坐在那台老缝纫机前了。机器“哒哒哒”的声音,像心跳,稳当,有劲儿,传得老远。路过的人常探个头,笑着招呼:“王姨,还不歇着哪!”王姨从老花镜上头抬起眼,也笑:“歇?我这筋骨,越动越灵光,歇了反倒生锈。”
“老女人老”这几个字,乍一听,有点直愣愣的,甚至不太客气。像是把一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儿,突然给摊在了明晃晃的太阳底下。可你咂摸咂摸,里头味儿挺复杂。有时间的重量,有旁人的眼光,或许,还有那么点当事人自己的倔强。
王姨今年六十八了。按老话,早该含饴弄孙,享清福了。可她偏不。那裁缝铺开了四十多年,街坊四邻,谁没在她那儿改过裤脚、扎过衣裳?她的手艺,是岁月的沉淀。年轻时飞针走线图个快,现在呢,每一针都走得沉稳,边是边,角是角,那种妥帖,是机器和年轻手生的小姑娘学不来的。这是一种内在的丰盈,是时间独独给她的礼物。
你说她老了吗?身体上,那肯定是的。眼睛要戴老花镜了,久坐站起来,膝盖得缓一缓。可你看着她聊起布料纹理时发亮的眼神,跟老主顾掰扯今年流行什么款式时的利索劲儿,你又觉得,那“老”字,好像只浅浅地挂在皮囊上,压根没浸到里头去。她的精神头,足着呢。这种状态,或许可以叫“熟龄的自在”。
对了,“熟龄的自在”,这词儿挺好。它不是不服老,硬要跟小姑娘比脸蛋掐腰身。那是拧巴。它是一种认账——认岁月的账,知道哪些东西被拿走了,比如青春的饱满、用不完的精力;但更清楚哪些东西被存下了,而且是利滚利,越存越厚实。比如手艺的精度,看人的眼力,还有那份“我知道我是谁”的踏实。
王姨有段时间,也被女儿接到新楼房里去住过。干净,亮堂,物业啥都管。可不到半个月,她就浑身不自在。说那地板滑得心里没底,说邻居关门谁也不认识谁,静得耳朵嗡嗡响。她说,我得回去,我的根儿在那条老巷子里,在那台会说话的缝纫机上。她回来了,心就定了。这大概也是一种“生命力”,不是野草般疯长的生命力,而是老树盘根,稳稳扎在属于自己土壤里的那种力量。
所以,“老女人老”,细想想,像是一个观察,一个起点,而不是结论。老了是事实,但老之后呢?老的同时呢?王姨们用一天天的日子在写答案。答案不在别处,就在那“哒哒”的机杼声里,在替隔壁考上大学的孩子细心缝制新被套的针脚里,在傍晚收摊后,摇着蒲扇和邻居聊的那几句闲天里。
她们可能不再关心远方太大的事,但手边的事,眼前的人,被看得更重,照料得更精心。世界在她们眼里,或许变小了,但也变深了,变具体了。每一件经由手的物件,都带着温度。这种温度,就是对抗时间冷感的炭火。
巷子里的灯次第亮起来,王姨也该收摊了。她慢悠悠地收拾着,锁上门。背影融进昏黄的灯光里,有点弯,但步子稳当。你会觉得,“老女人老”这个说法,忽然就失去了它最初那点生硬的评判意味。它变成了一段看得见、摸得着的生活本身,有纹理,有温度,甚至,还有那么点值得尊敬的漂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