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戴罩子的邻居
没戴罩子的邻居
我们这栋楼，搬来个新邻居，姓陈，约莫四十来岁。他搬来那天，我就注意到了。不是因为他家行李多，也不是因为他动静大，而是因为他脸上，啥也没戴。我说的“罩子”，不是口罩，是那种人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、礼貌又疏离的“罩子”。
头回在电梯里碰见，他就冲我咧嘴一笑：“早啊！今儿天儿可真不错，您这是送孩子去？”我愣了一下，下意识地点头，嘴里含糊地应着。心里却嘀咕：这人也太自来熟了。现在这年头，住对门几年不知道姓什么都正常，谁在电梯里跟陌生人唠天气家常啊？我那层“罩子”，被他这直愣愣的热情，戳了个小口子。
后来发现，他对谁都这样。在楼道里遇见，总要停下脚步聊两句。看见李阿姨买菜回来，他会说：“这青菜水灵，哪儿买的？改天我也去瞧瞧。”碰上加班晚归的年轻人，他会递上个苹果：“年轻人，再拼也得顾着点胃。”起初，大家都不太适应。我们习惯了进出低头看手机，习惯了对邻居的脚步声保持警惕，习惯用“嗯”、“啊”和点头来构建安全的距离。他呢，像一阵不合时宜的穿堂风，呼呼地，把各家门前那层看不见的薄灰，都给吹了起来。
我私下跟妻子聊起，说这新邻居是不是有点“缺心眼”。妻子白我一眼：“人家那叫实在，没那么多弯弯绕。”弯弯绕。是啊，我们好像都太习惯“弯弯绕”了。说话留叁分，做事看七分，热情要掂量着给，关心要把握着分寸。脸上戴着笑意的“罩子”，心里揣着谨慎的“罩子”。这陈哥倒好，赤手空拳，坦坦荡荡地就来了。
有一回，我家厨房下水道堵了，正手忙脚乱。他听见动静，敲开门，袖子一挽：“我看看，以前干过几年水电。”叁下五除二，真给弄通了。我递烟倒茶感谢，他摆摆手，汗都没擦：“邻里邻居的，这点小事！回头我家有啥事，也得麻烦你们呢！”他说得那么自然，好像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。我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烧。我帮他？我连他家里几口人都没问过。
这栋楼的气氛，慢慢起了变化。以前安静的业主群，因为他分享修水管小窍门、提醒哪家快递好像放门口久了，开始有人接话。楼道里，从单纯的点头之交，变成了“吃了没”、“下班啦”这样简短的寒暄。那层坚硬的、冰冷的“罩子”，仿佛被他用这种笨拙的实在，磨得薄了些，软了些。社区意识，这个听起来有点宏大的词，竟然就从这些鸡毛蒜皮、毫无防备的交流里，一点点冒了头。
当然，也有人背后说他“傻实诚”、“不懂城里规矩”。但更多的时候，大家开始享受这种小小的“不设防”。周末，他家炖了肉，香味飘出来，对门的年轻人会开玩笑：“陈叔，馋死人了！”他竟真能端出一小碗送去。谁家孩子放学暂时没人接，在楼道里玩，他也乐意帮忙看两眼。
有一天黄昏，我在阳台看见他在楼下花坛边，跟几个退休老人比划着说什么。后来才知道，他在建议物业，能不能把那块秃了的角落，开辟出来，让大家认养种点花花草草。他说：“地方虽小，弄弄好看，大家走过心情也好不是？”
我站在那儿看了好久。夕阳给他镀了层金边。我想，我们防备的，究竟是什么呢？是怕被拒绝，怕麻烦，还是怕付出一点热情后，收获的不是对等的回应？我们给自己戴上的“罩子”，防住了可能的麻烦，是不是也隔开了那些伸手可及的温暖和生机？
陈哥还是那样，见人乐呵呵的，说话直来直去，脸上依旧没戴任何“罩子”。但不知不觉，我们这栋楼，很多人的心里，那层罩子好像也悄悄摘下了。见面时，笑容真了几分，停顿少了些许。这感觉，有点像久阴的天忽然放晴，虽然一开始有点晃眼，但浑身都暖洋洋的，挺舒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