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片一片大片毛毛虫
一片一片大片毛毛虫
你见过那种景象吗?不是一只两只,是成片成片的。它们从老槐树的枝桠上挂下来,一条挨着一条,织成一张毛茸茸的、微微晃动的活毯子。风一过,整张毯子就懒洋洋地荡起来,看着心里头直发毛,可又挪不开眼。
小时候,我家院子外头就有这么一棵树。每到夏天,那树就成了“虫树”,远近的孩子都怕,绕道走。我奶奶却不,她拎着个竹篮子,拿把火钳,慢悠悠地走过去。“怕啥,”她说,“这东西多了,看着唬人,其实各吃各的叶子,没空搭理你。”
她说的“多”,那真是多到了极致。你几乎看不见树叶的本色,满眼都是那种青黑带黄条纹的蠕动。它们啃食叶子的声音很轻,但成千上万片嘴巴一起工作,就汇成一种“沙沙……沙沙……”的细响,像春雨,又像蚕房里的动静。但你知道,这不是温顺的蚕,这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毛毛虫。
我躲在奶奶身后看。她有时会夹几条肥的扔进篮子,说是喂鸡,鸡吃了肯下蛋。我的注意力却不在这儿。我看着它们爬,动作笨拙又执着,永远朝着有新鲜叶子的方向。一条虫,你只觉得它丑,它讨厌。可当它们聚成一片,形成那种铺天盖地的“虫潮”时,那种感觉就变了。你感到的是一种蛮横的、沉默的生命力,不讲道理,只管生长和进食。它们不在乎你看不看得惯,它们只在乎那片叶子还没吃完。
这种密集的景象,有种奇特的“群体感染力”。单个的个体是微不足道的,甚至是脆弱的,鸟一啄就没了。可当数量达到一个程度,它们仿佛就共享了一个生命,一个意志。恐惧还在,但里头混进了一丝别的东西,像是……敬畏?对自然这种简单粗暴的、用数量堆砌出来的生存方式的敬畏。
奶奶忙活完,在围裙上擦擦手,眯眼看着树冠。“这东西也是一阵一阵的,”她说,“年头好了,叶子肥,它们就生得多。过阵子,叶子吃秃了,或者来场连阴雨,它们也就没了,变成蛾子飞得满世界都是。树呢,缓过气来,明年又发新芽。”
她这话平常,我却记了很久。那片毛毛虫,来势汹汹,仿佛要吞掉整棵树,可最终也是自然轮回里的一环。它们的“多”,是一种短暂的繁华,是生命在条件合适时的一次尽情挥霍。没有哪片叶子会被永远啃食,也没有哪片虫潮会永久停留。
后来那棵树被砍了,盖房子用了地。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片大片的毛毛虫。偶尔在公园的某片叶子背面发现一两只,孤零零的,只觉得它是个虫子。当年那种令人头皮发麻又暗自震撼的“一片一片”的壮观,连同那种空气里弥漫的、微酸的草木被啃食的气味,都一起留在了记忆里。
现在想想,那种景象教会我一点:看事情,有时得拉远了看。盯着一条虫,你只有厌恶。看整片虫潮,你看到的是规律,是轮回,是生命本身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头。热闹是它们的,烦恼也是它们的,而作为旁观者,我们感受到的,不过是自然在某个下午,打了一个饱嗝。它饱了,或者饿了,都那么理直气壮。
只是不知道,现在还有没有孩子,能对着那样一片令人不安的“活毯子”,发上半天的呆,然后被奶奶喊回家吃晚饭。那感觉,怕是很难再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