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象伊园甸麻园
大象伊园甸麻园
说起来你可能不信,我第一次听说“大象伊园甸麻园”这名字,是在老家镇上一个老茶馆里。隔壁桌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,摇着蒲扇,咂着粗茶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其中一个忽然提了这么一句:“还记得大象伊园甸麻园不?那地方,早没啦。”话头一起,几位老人眼里都泛起一种悠远的光,像是想起了什么极珍贵,又极模糊的旧梦。
我这好奇心,一下子就给勾了起来。这名字听着怪,既像地名,又像园子名,还带着点异域风情。我凑过去敬了支烟,老人家们倒也健谈,你一言我一语,拼凑出一个朦胧的影子。原来,那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公园或庄园,而是我们这河边城外,一片野地。很多很多年前,据说有过一个马戏班子路过,在那儿圈养过一头大象。大象嘛,在咱们这南方小城,可是稀罕得跟天外来客似的。那阵子,全城的人都跑去看热闹,孩子更是着了魔。马戏班子走后,不知怎的,“大象”和那片原本叫“伊园甸”的野麻地,就永远地粘在了一起,成了我们这代人口口相传,却又没人真正见过的一个传说。
我心里痒痒,非得去瞅瞅不可。按着老人们指的大概方向,我寻了个周末下午,蹬着自行车就出了城。河边的路早就变了样,修了柏油马路,盖了新楼盘。我顺着记忆里的方位,拐进一条尚未硬化的土路。骑了约莫二十分钟,喧嚣渐远,眼前忽然开阔起来。那是一片河滩边的撂荒地,荒草长得有半人高,其间果然东一簇、西一簇地长着野麻,叶子阔大,茎秆挺拔,在午后的风里轻轻晃着。夕阳斜照,给这片荒芜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。这就是“伊园甸麻园”了?和我心里想象的,可不太一样。
我支好车,走进齐腰的草丛。四下里静极了,只有风吹过麻叶的沙沙声,和远处河水若有若无的流淌。我试着想象,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,也许就在我站的这个地方,曾立着一个巨大的、温顺的灰色身影。孩子们围着它惊叫、欢笑,大人们也暂时放下生活的担子,仰着头啧啧称奇。那时的空气里,会混合着干草、牲畜和糖果的气味吧?那一定是个节日般的场景。可如今,大象早已无踪,欢腾的人群也散入历史的尘烟,只剩这片麻园,年复一年,自顾自地生长、枯萎。
这地方有一种奇特的时间质感。它不像古迹,被精心保护,告诉你明确的历史;它就是一种残留,一种记忆的“遗址”。你踩着的泥土,可能承载过那个庞然大物的重量;你拂过的麻叶,也许曾轻轻擦过某个孩子兴奋的脸颊。但一切都不确定,一切都靠你去感觉。这种模糊,反而让想象有了驰骋的空间。我忽然觉得,这麻园本身,就像一头沉睡的、绿色的大象。它匍匐在大地上,用静默的方式,记住了那段短暂的喧嚣。
我蹲下身,摸了摸野麻粗糙的茎皮。它们的生命力可真顽强,没人播种,没人照料,却长得这般茂盛。这让我想到,许多地方都有类似的“传说之地”吧。也许是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,也许是一个早已干涸的“龙潭”,它们的地名背后,都连着一段小小的、即将被遗忘的往事。这些地名,就像一颗颗时间的胶囊,封存着特定人群共同的情感和记忆。当最后一个记得它来历的人老去,这地名就真的成了一串无意义的音符,这片土地的故事,也就彻底沉睡了。
太阳又西沉了一些,光线变得更加柔和。该回去了。我推着车往回走,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。那片麻园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静谧、深沉。我来时,带着寻找一个具体答案的心思;离开时,却觉得心里装下了一片更广阔的东西。我没有找到那头实体的大象,但我好像触碰到了那个传说得以生长的土壤——那种人们对新奇事物的共同向往,对集体欢乐的天然眷恋。这种情感联结,或许比一头真正的大象,存在得更久。
回到城里,华灯初上。茶馆里的老人们大概早已散了。我穿过热闹的街市,心里却还留着那片麻园的沙沙声。它就在城市边缘,安静地存在着,不争也不抢。以后若有人再问起“大象伊园甸麻园”是什么,我大概会这么告诉他:那是一个地方,在那里,你能听到过去传来的,很轻很轻的笑声。你得非常安静,才能听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