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ig black bug
大黑甲虫
你见过那种虫子吗?不是那种米粒大小、一捏就碎的小东西。我说的是那种,嘿,得有指甲盖那么大,浑身乌黑锃亮,外壳硬邦邦的,六条腿爬起来窸窸窣窣,带着一股子蛮劲儿的大黑甲虫。
我第一次遇见它,是在老屋的柴房里。夏天午后,闷热得像个蒸笼,我搬动一捆陈年的干柴,它就这么毫无预兆地,“啪嗒”一声掉在我脚边。没摔懵,反倒像被触怒了,仰面朝天,几条细腿在空中胡乱划拉,那黑得发亮的背甲在从木窗格漏进来的光线下,竟然反射出一圈幽幽的、暗沉沉的虹彩。我蹲下来,没急着帮它翻身。就看着它,心里头有点发毛,又有点好奇。这东西,从哪儿来的?靠吃什么活?在这堆朽木里,它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夏天?
后来我发现,这家伙的生命力,真是顽强得让人……怎么说呢,有点敬佩。它似乎总出现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。墙根的裂缝,潮湿的砖块底下,堆满落叶的院墙角落。它不吵闹,不发光,只是沉默地、固执地存在着,用那身坚硬的甲壳,对抗着可能被一脚踩扁的命运。我试过用树枝轻轻拨弄它,它先是缩成一团,装死,过几秒,感觉到“危险”似乎过去了,便又舒展肢体,不紧不慢地继续它的爬行。那姿态里,有种笨拙的尊严。
这让我想起一些事,一些人。我们身边好像总有那么些“大黑甲虫”似的存在。他们或许不起眼,话不多,总是待在生活的“边缘地带”,按着自己的节奏,一点点啃食着命运分配给他们的、或许并不丰沃的“腐殖质”。他们没有斑斓的色彩,没有悦耳的声音,只有一层厚实的、经历过风雨的“外壳”。这外壳,是生活的磨砺,也是一种保护。外人觉得他们坚硬、冷淡,甚至有点无趣。可谁知道呢,在那层黑亮的甲壳之下,是否也包裹着一个同样需要小心翼翼、寻找缝隙生存的柔软内核?
再后来,一个雨后的傍晚,我又看见了它。院子低洼处积了一小片水,它正试图爬过去。水对它来说,像一片小小的湖泊。它试探着,用前足点一点水面,又缩回来。绕了半圈,似乎找不到别的路。它就停在那里,触须微微颤动,好像在思考——如果虫子也会思考的话。我忽然觉得,它面对那片水洼的犹豫,和我们人生里遇到某些坎儿时的踌躇,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。最后,它选择沿着水洼最边缘,贴着潮湿的泥土,极其缓慢、极其谨慎地,挪了过去。身上沾了点泥浆,但那身黑色,在湿润的空气中,反而显得更沉静、更润泽了。
自那以后,我对这种其貌不扬的甲虫,生出一种奇特的亲切感。它像个沉默的寓言。它提醒我,生命的形态有千百种,不是所有都追求轻盈、美丽与喧哗。有些生命,它的意义就在于那份沉甸甸的“存在感”,在于那种面对困顿环境时,不声不响的“适应性”。它不带来美感,也不构成威胁,它就是它自己,一个完整、自足的小世界。在匆忙的、追求光鲜亮丽的世界里,这种笨拙而坚韧的生存,本身就像一种低沉的、却不容忽视的底色。
如今老屋早已拆了,柴房和那片院子成了记忆里的图画。但我偶尔在别处——公园的石径边,小区绿化带的落叶堆里——看到类似的黑甲虫时,总会停下脚步,看上一会儿。心里会轻轻“哦”一声,像是遇见了一个来自旧时光的、沉默的老相识。它依然在那里爬着,背着它那身big black bug的盔甲,穿过水泥的缝隙,穿过草叶的阴影,穿过这个对它而言既广阔又危机四伏的世界。它的故事,大概就是对于“爬行”本身,对于如何带着一身黑色,在光阴里,留下极其浅淡、却实实在在的划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