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硬91
好硬91
老张头蹲在自家院门口,手里攥着那块砖,半天没吭声。阳光晒得砖头泛白,边角磕掉了一块,露出里头粗糙的芯子。他拇指摩挲着那个缺口,忽然就笑了,笑得眼角皱纹挤成一堆。“这砖,”他冲我抬了抬下巴,“跟我岁数差不多大。九一年,村东头老窑出的最后一批。”
我凑过去看,砖面早被风雨磨得没了火气,颜色沉甸甸的,像凝固的旧日子。九一年,我还没出生。可老张头说,那年的砖,不一样。他说不清哪里不一样,就是瓷实,就是硬。砌墙时,瓦刀砍上去,铛一声,冒火星子,震得虎口发麻。“现在的砖?”他撇撇嘴,从墙角踢过来半块新的,我捡起来掂量,轻飘飘的,断面整齐得有点假,像点心,一掰就碎。
“那时候烧窑,讲究。”老张头点了根烟,眯起眼。泥得是河滩下头叁米深的黄胶泥,挖出来还得“醒”上整整一冬一夏,让日头晒透了,雨水泡软了,再反复地踩。不是用机器,是人,是牛,光着脚在泥浆里来回地趟,直到那泥有了筋道,像揉透了的面团。他说他爹就是踩泥的好手,脚底板的老茧厚得针都扎不透。
窑是土窑,馒头似的拱起来。柴火也有讲究,松木太躁,桦木不耐烧,非得是硬杂木,劈得长短粗细差不多,一层砖一层柴地码进去。点火得看天色,看风向,老师傅围着窑转叁圈,才敢把那第一把火塞进灶膛。接下来就是叁天叁夜不闭眼,添火、看火色、听窑里的响动。火候不到,砖软,不经磕碰;火候过了,砖就“老了”,脆生生地爱裂。那火候的把握,全在老师傅一双眼,一双耳朵里。他说九一年那窑,守窑的刘把式,最后一天耳朵贴窑壁上听了两个钟头,愣说有一处“呼吸”不对,硬是让人撤了两捆柴,改了风口。
“你说,这能是机器比得了的?”老张头反问。我摇摇头。他说的这些,离我的世界太远了。我的世界是屏幕,是数据,是轻点鼠标就能换来的万千资讯。可手里这块九一年的砖,它沉默的重量,却压得我心里有点沉。
老张头站起身,拍拍裤子上的土,引我到老屋后墙。墙上爬满了青苔,可砖缝依旧笔直,像用尺子画出来的。他让我用指甲抠砖缝里的灰浆,灰浆早就石化了,和砖咬在一起,几乎分不出彼此。“这叫‘砖咬灰,灰咬砖’。”他语气里带着点骄傲,“现在的墙?嘿,那是砖摞砖,中间夹层水泥,两码事。”
我忽然就明白了,他念叨的“硬”,不光是砖本身。是那份肯花时间的“醒泥”,是那叁天叁夜不眨眼的“守候”,是泥、火、人之间那份近乎执拗的“琢磨”。九十一年的砖,硬在骨子里的那份“踏实”。现在什么都快了,泥不用醒,机器搅和搅和就行;窑不用守,温控表指针到了就成。砖是规整了,产量是海了去了,可那份需要时间慢慢沁进去的“硬气”,好像也跟着那缕土窑的青烟,一起飘散了。
老张头把那块砖又放回墙根,摆正了,像是完成一个仪式。他说,老屋迟早要拆,这砖兴许也就埋了。但看看这墙,他就觉得,人活一辈子,总得有点什么东西,是像这砖一样,经得住琢磨,压得住分量的。哪怕最后也就是堵破墙,可它立在那儿,本身就在说话。
离开的时候,我又回头看了一眼。夕阳给那面老墙镀了层金边,斑驳,却稳当。我心里头那块空落落的地方,仿佛也被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,不疼,就是有了点实实在在的感觉。也许,我们缺的从来不是新的东西,而是老张头手里,那块“好硬”的底子。有了这个底,任凭上面盖什么,心里都不慌。这大概就是“老物件”存在的意义,它不说话,只是沉默地告诉你,什么是时间,什么是重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