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师的好软水好
老师的好软水好
我这人,打小就挑。挑食,挑玩伴,连喝水都挑。老家井水硬,烧开了壶底一层白垢,喝进嘴里总觉着有点“硌”,不够润。那时候,最盼着去李老师家。
李老师是我小学语文老师,就住在学校后面的教师宿舍。我们几个学生常去帮忙搬个作业本,或者纯粹就是想去坐坐。每次去,她总笑眯眯地给我们倒水。那水啊,装在透明的玻璃杯里,一眼能望到底,清亮亮的。喝一口,不一样。怎么形容呢?它不跟你较劲,温温柔柔地滑进喉咙,没有那股子生涩的矿物质味儿,只有一种…嗯,一种很纯粹的“润”。一口下去,从舌头到胃里,都服服帖帖的。
我们一边喝,一边叽叽喳喳说话。李老师就坐在旁边那把旧藤椅上,听着,偶尔插一两句。她从不急着纠正我们幼稚的想法,总是先点点头,说“哦,你是这么看的呀”,然后再慢慢地把话头引到别处去。她那屋子里的书真多,空气里飘着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,混着桌上那杯清水淡淡的、若有似无的气息。
有一回,我忍不住问:“老师,您家的水怎么这么好喝?是买的矿泉水吗?”
李老师笑了,眼角的皱纹堆起来,像湖面的涟漪。“就是自来水呀。不过,我装了个简单的过滤器。水太硬了,对身体不好,泡茶也出不来味儿。这水啊,软和一点,喝着顺,养人。”
“养人”两个字,她说的轻轻的,我却记住了。那时候不懂,只觉得水好喝。后来才渐渐咂摸出点别的意思来。
李老师教我们念书,也怪。她不像别的老师,把生词和中心思想直接摁在黑板上,让我们抄、让我们背。她喜欢读,用她那口不算标准但极其好听的普通话,慢慢地读。读朱自清的《背影》,读到父亲蹒跚地爬月台,她的声音会不自觉地放轻、放慢,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子落地的声音。那一刻,你好像不是在学习一篇课文,而是真的看见了那个微胖的、努力的父亲。心里头,某个地方被触动了,软软的,酸酸的。
现在回想,她的教学方式,不就和她那杯水一样吗?也是一种“软化”和“净化”。她把生硬的知识、枯燥的道理,用她的声音、她的理解,细细地过滤了一遍,去掉了那些硌人的、让人望而生畏的“硬疙瘩”,留下了最清澈、最本质的部分,缓缓地流进我们这些孩子的心里。这大概就是她说的“养人”吧。不是填鸭,是滋润。
后来我去了城里,喝过各种牌子的矿泉水、纯净水。有的号称来自雪山,有的标榜富含矿物质,喝起来各有各的“个性”,有的凛冽,有的甚至有点“刮嗓子”。但我总会想起李老师家那杯平平无奇的软水。它没什么突出的个性,不争不抢,却最是妥帖、包容。
前些年回老家,特意去看望李老师。她头发全白了,还是住在老宿舍里。给我泡茶,用的还是玻璃杯,水依旧是清亮亮的。我喝了一口,那熟悉的、温润的感觉瞬间回来了,仿佛时光从未流逝。
我看着她书桌上厚厚的一摞学生来信和照片,忽然明白了。老师这一生,就像那个安静的滤水器。她自己或许经历着生活的粗糙和坚硬,却始终用她的学识、耐心和善意,做着一道过滤的工序。她把喧嚣和浮躁滤掉,把知识和道理中的“硬核”软化,然后,源源不断地输出一种清澈的、滋养人心的力量。
这杯“软水”,润物无声。它滋养的,何止是当年一个孩子挑剔的味蕾呢?它流过的,是一段干渴的成长时光,最终在心底汇成了一片能映照出明月清风的、柔软的水泊。好水不言,其润悠长。这份“好”,值得用一辈子去慢慢回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