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撮六十路
初撮六十路
老张把相机从包里拿出来的时候,手有点抖。不是累的,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怯。他玩摄影少说也有二十年了,拍过山,拍过水,拍过模特大赛上青春洋溢的脸,可今天这活儿,不一样。
约好的地方在城郊一座老公园。客户是位老太太,姓李,电话里声音挺爽利:“我就想拍点照片,要最自然的那种。别把我往年轻了修,该什么样就什么样。” 老张应下了,心里却打鼓。他习惯了对焦在光滑的皮肤和精致的妆容上,这“六十路”——行业里对六十岁左右女性的委婉称呼——他还是头一回正经拍。
李阿姨来了,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针织开衫,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松松的髻。看见老张,她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像湖面被风吹开的涟漪,很深,却很舒展。老张那点职业性的紧张,忽然就松了一些。他本来准备好的那套指导摆拍的词儿,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他决定先不急着按快门。
两人沿着公园的步道慢慢走。老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相机随意挂在胸前。李阿姨话匣子打开了,说这公园她年轻时常来,那时树还没这么高,那边的小池塘,儿子小时候差点掉进去。“时间过得真快啊,”她停下来,望着远处一片开始泛黄的银杏林,眼神有点飘,“一眨眼,我都成别人眼里的老太太了。” 老张没接话,只是悄悄举起了相机,在她浑然不觉的侧影后,虚化了那片金黄的背景。这一刻的真实感,比任何刻意的姿势都动人。
走到一片阳光好的草坪,李阿姨说累了,想坐会儿。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,很自然地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。阳光正好穿过树叶的缝隙,斑斑驳驳地落在她身上,那件暗红色的开衫被照得泛起一层柔光,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清晰可见,却透着一种瓷实的、温润的质感。老张心里那点“怯”彻底没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专注。他蹲下来,换了个角度。
“阿姨,您就随便动动,看看旁边那朵野花也行,不用管我。” 老张的声音放得很轻。李阿姨听了,真的微微侧身,去瞧石缝里一簇叫不出名字的紫色小花。她的神情那么专注,甚至带着点少女似的好奇。老张的快门声轻轻响起,连成了一串温柔的节奏。他发现,自己不是在“拍摄”一位老人,而是在阅读一幅画,一幅用六十年光阴慢慢绘成的画。皱纹是笔触,白发是留白,那份历经岁月后的从容神态,是任何年轻模特都模仿不来的生命质感。
拍摄的后半程,几乎成了两个人的闲聊。老张听她讲退休后的生活,学书法,跟着社区旅行团到处走走,偶尔和儿子一家视频,抱怨小孙子太调皮。她说,老了也有老了的好,很多事看开了,反而更珍惜眼前这一刻的阳光,这一刻的清风。老张一边听,一边抓拍她说话时的手势,开怀时的笑容,沉思时微微低头的瞬间。这些画面,没有一张是“标准”的肖像,却每一张都好像在呼吸。
收工的时候,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。李阿姨看了看相机显示屏里几张预览,笑了:“哟,我这老太太,拍出来还挺精神。” 老张很认真地说:“不是精神,是好看。” 他说的是真心话。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,美从来不是年龄的敌人。青春的饱满鲜亮是一种美,而岁月沉淀下来的这份生命质感,是另一种更深沉、更耐读的风景。
回去的路上,老张摸着相机,心里满满的。他觉得自己今天拍到的,不仅仅是李阿姨。他像是无意中推开了一扇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门,门后是一个广阔而丰饶的世界。那里没有聚光灯下的完美无瑕,却有阳光下最真实的纹路,和最踏实的温度。这第一次的“初撮六十路”,或许,也是他摄影眼光的,一次重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