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韵与黑奴
云韵与黑奴
老李头蹲在田埂上，眯着眼看天。那片云悠悠地飘过来，形状说不上来像啥，就是一团蓬松的、镶着金边的白。他咂摸了一下嘴，心里忽然冒出个词儿——“云韵”。这词儿他是在城里打工的儿子电话里听来的，儿子说现在城里人讲究这个，看云、看山、看水，都得看出个“韵”来。老李头觉得有点玄乎，但这会儿看着，那云舒卷的样子，倒真有点说不清的滋味，心里头那点燥，好像被这云轻轻地拂了一下。
可这滋味没停留多久。他目光往下一落，就落在了自己那双黝黑、青筋凸起、沾满泥巴的手上。太阳毒辣辣的，晒得他脖颈子发烫，脊梁上的汗，早就把旧汗衫溻透了，贴在肉上，腻得慌。这双手，还有这日头，这土地，才是他实实在在的日子。什么云韵不云韵的，那是天上飘着的事。他得操心的是，眼前这亩地，后晌能不能浇完。他觉得自己就像这地里的老牛，不，比牛还不如。牛累了还能歇歇，他呢？心里头那份沉，那份身不由己的累，倒真像个……他脑子里猛地蹦出个老词儿——“黑奴”。
这词儿吓了他自己一跳。他知道这比喻不恰当，太过了。他是自由的，没人拿鞭子赶他。可这份自由底下，是啥呢？是儿子在城里买房欠下的债，是老伴的药费，是孙子的学费。这些看不见的绳子，比有形的鞭子还勒人，把他牢牢地拴在这几亩地上，拴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里。自由是自由了，可这自由的滋味，咋就跟这黄土一样，干巴巴的，没啥甜头呢？
他重新抬起头，那团有“韵”的云已经飘远了，天还是那片天，蓝得发白。老李头忽然觉得有点好笑。云有云的活法，轻飘飘的，讲究个韵味；他有他的活法，沉甸甸的，讲究个实在。这两样东西，一个在天上，一个在地下，八竿子打不着，怎么就在他这儿碰上了？或许，人就是这样吧，身子在泥里刨食，眼睛却总忍不住想往天上瞟一瞟。心里头，总得有个地方，装点轻的、飘的、不顶饿但能让人喘口气的东西。
远处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，把他从胡思乱想里拽了回来。他撑着膝盖，有点费劲地站起身，骨头节咯嘣响了两声。他最后看了一眼天边，云已经散开了，没了形状。他弯下腰，抓起那把被手磨得光亮的锄头。那份“云韵”带来的片刻出神，就像一丝凉风，吹过了，没了。但身上那股劲儿，好像回来了一点。他知道，那份沉重的“黑奴”般的感觉，一时半会儿甩不掉，那是生活本身的分量。但至少，在抬头看云的那么一小会儿，他觉得自己不只是那个被生活驱赶的人。
太阳偏西了，影子拉得老长。老李头一下一下地挥着锄头，动作不快，但很稳。田埂边上，不知名的野草在风里轻轻晃着。天与地之间，他还是那个躬着身的农人，心里那份沉甸甸的生存重压没变，可好像又有什么东西，在刚才那一眼的精神出离里，悄悄地调和了一下。日子还得这么过，但或许，在累到极处的时候，他可以再允许自己，发一会儿呆，看一会儿云。毕竟，人活着，总得在现实引力里头，给自己找一口透气的缝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