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爽再深…
…爽再深…
老张蹲在自家田埂上,眯着眼看远处那片墨绿墨绿的玉米地。晌午的日头毒得很,晒得土坷垃都泛着白。他抬手抹了把汗,心里却像揣了块冰,凉飕飕的。村里头好些后生都跑城里去了,说那才叫生活,得劲,爽快。可老张觉着,这地里的活儿,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。
他想起前些年,也跟着去城里干过一阵子装修。晚上收工,几个工友凑钱买几瓶冰啤酒,就着马路牙子咕咚咕咚灌下去,那一瞬间,喉咙里火辣辣地一激灵,然后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,大伙儿齐刷刷“啊”一声——那叫一个爽!可爽完了呢?回到八个人挤的板房里,闷热,汗臭,还有对明天的茫然。那爽快,薄得像张纸,风一吹就透了,心里头反而空落落的。
“爸,吃饭了!”闺女在院门口喊。老张应了一声,慢腾腾往回走。路过村头老槐树,几个老头在下棋,吵吵嚷嚷。李爷赢了,啪地一拍大腿,笑声震得树叶都颤:“哈哈,将!这步棋,痛快!”老张驻足看了会儿。李爷那笑,是从皱纹深处漾出来的,浑厚,扎实。他忽然觉得,城里那冰啤酒的爽,跟李爷这赢棋的爽,好像不一样。一个像是拿小石子打水漂,叮咚几下就沉了;另一个,像是往深井里投了颗石子,那回响,闷闷的,要过一会儿才从底下悠悠地传上来。
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“层次感”吧。老张脑子里冒出这么个文绉绉的词。有些舒坦,是浮在面儿上的,来得猛,去得快;有些得劲,是得往下深挖的。
下午,老张扛着锄头又下了地。他伺候的是几垄辣椒。这玩意儿娇气,水多了烂根,水少了蔫叶。他蹲下身,手指拨开泥土,仔细看根茎的颜色,感受土里的潮气。日头偏西,没那么毒了,风里带着点青草气。他一锄头一锄头地松土,动作不快,甚至有些重复的枯燥。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,痒酥酥的。但奇怪的是,他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,好像正被这重复的、带着泥土气息的动作,一点点填实。
忽然就懂了。城里那冰啤酒的爽,是“停顿”,是劳碌缝隙里硬撬开的一个口子,让你喘口气,但气儿喘完了,缝隙还是缝隙,甚至觉得那劳碌更漫长更难熬了。而此刻,手心磨着光滑的锄头把,眼睛看着亲手栽的苗一寸寸扎实地长,这种感受,是“沉浸”。人整个儿掉进去了,掉进这节奏里,掉进这风和泥土、生长与等待的交响里。时间不是被切成一段一段的,而是像一条平稳深沉的河,载着你缓缓地流。
沉浸下去,才能触到更深一点的什么。那是看到辣椒开出第一朵小白花时的会心,是察觉土地微妙变化时的了然,是预见秋后满枝红艳时的踏实。这感受不尖叫,不炸裂,它静默地沉淀在你骨血里,成了你的一部分。往后哪怕你离开这片地,这股沉静的力量,也还在。
天色渐渐暗成蟹壳青。老张收拾家伙准备回家。田垄那头,隔壁家的媳妇也在忙活,直起腰捶了捶背,扬声问:“张叔,还不回啊?”老张笑着应:“就回!你这豆角长得不赖!”那媳妇也笑了,笑声在傍晚的空气里传得老远。
走在回村的土路上,老张觉得脚步格外稳当。他想,生活或许就是这样,给你很多种“爽”的可能。有的像可乐,气泡噼里啪啦往上冲,热闹,但很快就没了味儿。有的呢,得像熬一锅老汤,得耐着性子,守着火候,让滋味一层层慢慢渗出来,那口鲜醇厚得能挂住舌头,能暖到胃里去,能让你在往后某个普通的傍晚,忽然想起,依然觉得浑身通泰。这大概就是“深”一点的好。
村子上空,炊烟袅袅地升起来了,各家各户的灯光次第亮起,温黄温黄的,像一颗颗沉到生活底部的、安稳的星星。老张推开自家院门,饭菜的香气热乎乎地扑了一脸。他知道,那锅他的人生老汤,正咕嘟咕嘟地,在深处翻滚着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