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穴肉模糊》
《穴肉模糊》
老张蹲在自家院子角落,盯着那片墙根,已经抽完第叁根烟了。墙是青砖砌的,年头久了,砖缝里的灰浆有些剥落,露出深浅不一的凹痕。其中一块砖的右下角,破了个不起眼的小洞,边缘参差,像被什么动物啃过,又像是自然风化形成的。洞里黑黢黢的,看不太清。老张眯着眼,把烟屁股摁在地上,心里犯嘀咕:这洞,好像比昨天大了一圈?
其实这洞存在好些年了,从前谁也没在意。直到上周连绵的雨,雨水顺着墙流,把那片墙根泡得颜色深一块浅一块。雨停后,老张打扫院子,才猛然注意到,那洞口周围的砖面,颜色有点怪。不是青灰色,也不是水渍的深褐,而是一种……泛着点暗红的、湿漉漉的质感,乍一看,像块没处理干净的、变了质的肉,松松垮垮地糊在砖石表面。老张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。
他起初以为是什么苔藓或霉菌。凑近了,没闻到土腥或霉味,倒有股极淡的、铁锈似的腥气,若有若无。他用扫帚柄轻轻捅了捅洞口边缘,那“肉”质感的墙面,似乎极其轻微地凹陷了一下,又弹回原状。老张吓得往后一缩。是自己眼花了?还是这老墙,真的有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“活气”?
自那天起,老张就像被勾了魂。一有空就蹲那儿看。他发现,那“穴肉模糊”的景象,并非一成不变。天晴干燥时,那暗红色泽会收敛些,质感也显得干瘪,更像一块老旧的皮革。可一旦空气湿度变大,或是下点小雨,那片墙根立刻就“鲜活”起来,颜色转深,湿润,甚至微微鼓起,洞口边缘也似乎更软,更模糊,与砖石的界限不再分明。那个小洞,也的确在缓慢地、以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,侵蚀着周围的砖体。老张拿去年秋天拍的院子照片对比过,洞口原先只有指甲盖大,现在快赶上他半个拳头了。
这事儿他没敢跟老伴儿细说,怕她说他老糊涂了。只是旁敲侧击地问:“你说,咱这老房子,墙根会不会……自己长东西?”老伴儿正摘菜,头也不抬:“长东西?长草就拔了,长虫就撒点药。还能长啥?长金子啊?”老张被噎得没话说。是啊,还能长啥呢?这难以名状的、介于无机砖石和有机血肉之间的模糊状态,该叫什么?它不完全是“坏”,也不像“活”,就那么暧昧地、持续地“存在”着,一点点改变形态。
村里有个略懂风水的远房亲戚来串门,老张忍不住领他去瞧。那亲戚盯着看了半晌,眉头拧成疙瘩,咂咂嘴:“这东西……没见过。非石非土,似腐非腐。穴是有了,气却滞在里面,出不来,化不成形,就成了这么一团‘糊’着的肉相。不好说,不好说啊。”他劝老张要么找个真正的先生来看看,要么干脆弄点水泥砂浆,把它彻底封死。“眼不见为净。”亲戚临走时这么说。
封死?老张犹豫了。他莫名地,有点舍不得。这“穴肉模糊”的墙根,成了他心底一个沉甸甸又带着点奇异吸引力的秘密。它缓慢地变化,无声地扩张,仿佛在执行一套他完全无法理解的、静默的法则。他开始觉得,这或许不只是他家的墙出了问题,而是某种更普遍、却总被忽略的状态的显现——那些介于清晰与混沌、生长与腐朽、存在与消失之间的模糊地带,不正是生活里最常见的吗?就像记忆里那些说不清的感受,就像人与人之间那些理还乱的情绪,就像时间本身,一点点侵蚀一切,把清晰的边界都打磨得“模糊”起来。
他依旧每天去蹲一会儿。看日光如何掠过那片异常的墙根,看蚂蚁绕道而行,看偶尔有小虫误入洞口,瞬间便没了踪影。老伴儿喊他吃饭,喊了好几声,他才恍恍惚惚地应着,站起身,膝盖咔吧作响。转身回屋前,他又回头瞥了一眼。夕阳余晖正给那“穴肉模糊”的一团,镀上了一层暗金的光边,那洞口深处的黑暗,似乎比以往更浓了些。老张心里清楚,它还在那儿,缓慢地,坚定地,继续着它那模糊的、不可言说的进程。而他,这个唯一的观察者,除了看着,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这团模糊,已然成了他生活里一个无比真切,又无法定义的“存在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