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昨日欢愉》
《昨日欢愉》
老陈翻箱倒柜找那把旧扳手的时候,手肘碰倒了一个铁皮盒子。哐当一声,盖子摔开了,里头的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。他弯腰去捡,手指触到几张硬硬的纸片,抽出来一看,是几张老照片。照片上的人咧着嘴笑,背景是早已拆掉的厂区大门,阳光把他们的白衬衫照得晃眼。老陈蹲在那儿,半天没起来,直到膝盖开始发酸,才慢慢挪到那把旧藤椅上。窗外是傍晚时分,楼下传来孩子们追逐的叫喊,混着远处隐约的车流声。可这些声音,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,朦朦胧胧的。
那会儿的快乐,是真简单啊。他摩挲着照片粗糙的边缘,心里想。下了班,几个要好的工友凑点钱,在厂子后头的小摊上,点一盘花生米,几瓶橘子汽水,就能聊上大半宿。天南海北地胡侃,吹嘘自己车床技术有多牛,笑话车间主任走路像只鸭子。话题没什么要紧的,笑声却是实打实的,能从胸腔里震出来。那种感觉,就像夏天一口气灌下去的冰镇汽水,带着冲鼻的甜和爽,从喉咙一直凉快到胃里。
老陈点了支烟,没抽几口,就让它静静燃着。青色的烟袅袅上升,在夕阳的光柱里变幻着形状。他想起那时候攒了几个月工资,给媳妇儿买了条红色的羊毛围巾。她嘴上埋怨他乱花钱,可整个冬天都围着,洗得颜色都有些发白了也舍不得换。那份小心翼翼的满足,如今回想起来,心里头某个角落,还是温温热热的。那时的日子,物质是紧巴巴的,可人和人之间,那份热乎气儿,那份实实在在的牵挂,却满得快要溢出来。
可现在呢?他环顾四周。屋子宽敞明亮,儿子给新换的大电视挂在墙上,像个黑漆漆的方框。手机就在茶几上,里头热闹极了,老同事群、亲友群消息不断,叮咚作响。他点开过,大多是转发的链接、拼多多的助力,或者一些简短得看不出情绪的话:“好的”、“收到”、“节日快乐”。大家好像都很忙,忙得没空好好说几句话。上次和几个老伙计聚会,饭桌上,一半时间大家都低头看着屏幕,偶尔抬头碰个杯,笑容都像是匆忙挤出来的。那顿饭吃得,丰盛是丰盛,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味道。
是什么呢?老陈问自己。是时间把滋味冲淡了吗?好像也不是。他觉得自己像站在一条宽阔却平静的河这边,望着对岸。对岸是年轻时的自己,和那群人,声音洪亮,身影生动。而此刻的安宁,固然舒适,却总与那边沸腾的、带着机器油污和汗水气味的昨日欢愉,隔着一层再也无法触及的距离。那种欢愉,是粗糙的,是带着体温的,是必须肩并肩、脸对脸才能感受到的震颤。
他把照片仔细地擦干净,重新放回铁皮盒子,却没有合上盖子。就让它们敞着吧。楼下孩子的喧闹声不知何时停了,黄昏最后的余晖给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勾了道柔和的金边。老陈忽然觉得,也许昨日欢愉从未真正消失。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,像这些老照片,像记忆深处那瓶橘子汽水的味道。当你不再急切地去寻找它,而是在这样一个偶然安静的傍晚,与它不期而遇时,那种熟悉的温热,才会慢慢地、毫无防备地,重新漫上心头。
他站起身,打算继续去找那把扳手。走过窗边时,他停下脚步,朝楼下那几个正在收拾书包的孩子望了一会儿,脸上不自觉地,带上了一点很淡的笑意。扳手嘛,明天再找也不迟。此刻,他只想让这点从昨日漫溢过来的欢愉,在心里头,再多待上一小会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