锕锕锵锵锵...好深
锕锕锵锵锵...好深
你听过那种声音吗?不是清脆的“叮叮当当”,是带着点沉闷,有点拖沓的“锕——锵、锵锵……”。像是什么很重的东西,被推着、拖着,在坑洼不平的泥地里,一下下地蹭过去。每一声“锵”后面,都跟着一段短短的沉默,好像那东西正卡在某个坎儿上,得使把暗劲儿,才能继续往前挪。
这声音,是从老家后院传来的。老宅空了有些年头,最近回去收拾,才发现邻居正在翻修院子。我隔着那道斑驳的砖墙,听了整整一个下午。起初只觉得吵,心里烦闷。可听着听着,脚步就挪不动了,索性搬了个吱呀作响的竹椅,坐在那棵老槐树下,任由那声音一下下敲在耳膜上。
那是在打井。邻居老陈告诉我,现在城里自来水方便,但他就想在自己院里,弄一口实实在在的井。他说,用机器钻孔快是快,但没“根”。他请了远处村里最后一位还会这手艺的师傅,用最“笨”的办法:人站在井圈里,一锹一锹往下挖,用轱辘把土吊上来。那“锕锕”的闷响,是铁锹啃到硬土或碎石的挣扎;那“锵锵”的拖音,是装满泥土的铁桶,沿着井壁被绞上来时,不小心磕碰到的动静。
这过程,慢得让人心焦。我隔一会儿去墙边看一眼,井口似乎没什么变化。但那个下午,那绵延不绝的“锕锕锵锵”声,却像一把柔软的凿子,在我心里某个同样板结的地方,开始了它缓慢的挖掘。
我们多久没听过这种“慢”的声音了?我们的生活里,充满了高效而干脆的声响:手机消息的震动“哒哒哒”,键盘的敲击噼里啪啦,电梯到达时“叮”的那一声悦耳提示。所有这些声音,都指向一个明确、快速的结果。它们不拖泥带水,也从不“卡在坎儿上”。我们习惯了这种效率,甚至对这种“锕锕锵锵”的笨拙与缓慢,感到一种本能的不耐烦。
老陈递过来一支烟,我们俩就靠着墙,看着那一桶桶看似毫无区别的湿土被提上来。他说,这手艺,讲究的是个“手感”。挖到沙土层,声音是“刷刷”的;碰到胶泥,那就是闷闷的“噗噗”声;若是听到“滋啦”一声刺响,八成是碰到薄石片了。老师傅的耳朵,就是他的眼睛。这口井的深度,不在尺子上,而在这一声声不同的响动里,在老师傅手臂每一次发力时,肌肉记忆的回馈里。
这大概就是一种“沉浸”吧。不是跳进泳池那种瞬间的包裹,而是像一滴水渗进干燥的土壤,缓慢、无声,但确确实实在向下,在浸润。老师傅沉浸在那片由声音、触感和泥土气息构成的世界里,他的时间刻度,是一桶土的重量,是一寸井壁的平滑。而我这个旁观者,竟也被这单调的节奏,奇异地安抚了。心里那些纷乱的、急着要结果的念头,好像也随着那一桶桶泥土,被慢慢提了上来,暂且搁到了一边。
天擦黑的时候,那“锕锕锵锵”的声音停了。接着,传来一阵沉闷而喜悦的吆喝,还有水花泼溅的、清亮无比的声音。成了。
我到底没去看那口井有多深。但那个下午的声音,却在我身体里挖出了点别的东西。它让我想起小时候,蹲在河边看蚂蚁搬家,能看一下午;想起第一次学骑自行车,摔了无数次,最后掌握平衡那一瞬间,风掠过耳边的声音。那些时刻,没有“效率”可言,却有一种扎扎实实的“填满感”。
我们追逐着各种快捷的“答案”,却可能忽略了,有些“深度”,只能来自那一锹一锹看似笨拙的挖掘,来自那不得不经历的、卡在坎儿上的停顿和摩擦。那“锕——”的长音,是蓄力,也是困惑;那“锵锵”的断续,是突破,也是印记。
离开老家时,黄昏已至。身后是安静的村庄,那口新井已经隐入暮色。但我耳朵里,好像还回荡着那特有的节奏。它不再吵了,反而像一种沉稳的心跳,提醒着我一些快被遗忘的事情。有些路,有些理解,大概就得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,听着自己制造的、并不悦耳的动静,慢慢地,才能触到一点湿润的凉意,那或许就是我们要找的“源头活水”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