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姑娘初次
小姑娘初次进城
春燕把脸贴在车窗上,呼出的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。她今年十六,这是头一回离开村子超过五十里地。客车摇摇晃晃的,像喝醉了酒。路边的杨树嗖嗖地往后跑,起初她还数着,数到一百七十叁棵,就全乱了。
“妈,楼真高。”她小声嘀咕,虽然妈不在身边。那些楼啊,灰的,蓝的,玻璃亮得晃眼,密密麻麻地挤着,比她家后山的竹子还密。车子拐进车站,各种声音轰的一下涌进来——喇叭声、人声、行李箱轮子咕噜咕噜的滚动声。她攥紧了手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,指甲掐进了掌心。
表姐在出站口接她,穿着一件杏色的风衣,跟画报上的人似的。春燕低头瞅了瞅自己脚上这双崭新的、却显得有些笨拙的球鞋,这是妈特意为这趟“初次”远行买的。鞋底干净,还没沾上多少家乡的黄土。
表姐家住十七楼。进电梯的时候,春燕的心跟着那个跳动的红色数字一起往上升,有点慌,又有点飘。门开了,是一条安静的走廊,铺着暗红色的地毯,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。进屋,地板光洁得能照见人影,她愣是没敢直接踩,直到表姐笑着递过来一双拖鞋。
傍晚,表姐带她去附近的商场。那才是真开了眼。灯光亮得像不要钱,空气里飘着甜甜腻腻的香味,分不清是蛋糕还是香水。人们穿得各式各样,走得匆匆忙忙。她紧紧跟在表姐身后,眼睛却不够用了。橱窗里的模特穿着她叫不出样式的裙子,标价牌上的数字,够家里买大半年的化肥。
“想试试不?”表姐看她在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前站住了脚。春燕脸一热,连忙摇头。那料子看着又软又滑,摸上去不知是什么感觉。但她只是看着,像看着一条隔得很远的、美丽的河。
晚上,她躺在表姐家客房的床上,床垫软得让人陷进去。窗外看不到星星,只有远远近近、明明灭灭的灯火,连成一片光的海洋。她忽然想起家里的硬板床,想起晚上能听到的蛙鸣,想起推开门就能看见的、黑黝黝的山的轮廓。这里很好,很新奇,样样都好,可心里头,却像有个地方空了一块,灌进了城里夜晚的风,凉丝丝的。
第二天,表姐上班去了,嘱咐她可以自己下楼转转。她下了楼,却在小区花园里迷了路。那些楼长得太像了。她有点着急,又不好意思问人,就那么慢慢地走,凭着模糊的记忆找。最后,是靠着单元门口一盆有点蔫了的绿植认出了门。这让她想起老家,认路看的是歪脖子枣树,是村口那块大青石。
这次“初次”进城的经历,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。涟漪一圈圈荡开。她见识了另一种活法,另一种热闹。却也隐隐觉着,有些扎根在骨子里的东西,比如对那片土地的气味的记忆,对那种开阔与安静的依赖,是这玻璃幕墙的森林给不了的。未来会怎样,她不知道。她只是悄悄地把那件浅蓝色连衣裙的样子,记在了心里。也许,下次再来,她会有勇气去试试。又或许,她会带着城里看到的某些新鲜东西,回到她那有蛙鸣的山村里去。
回去的客车开动了。她又把脸贴在车窗上。这一次,是看着那些高楼渐渐变小,变模糊。帆布包放在腿上,里面装着表姐塞给她的两本旧书,还有一包她没吃过的糖。车开出城,田野重新出现,绿油油的,一直铺到天边。她深深吸了口气,仿佛又能顺畅呼吸了。这第一次的远行,结束了,却又好像,有什么东西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