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园甸二二区
伊园甸二二区
老李头蹲在田埂上,抽了口自己卷的烟,眯着眼望向前头那片地。村里人都管那儿叫“二二区”,说起来的时候,语气里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。这名字怎么来的,没人能说准。有说是早年划分生产队时排的序号,也有说是根据地里那两排老梨树和两口水井随口叫的。反正,伊园甸这片肥沃土地的一角,就这么被一个朴素的代号给定了性。
我小时候常在那儿疯跑。二二区的土,黑得流油,一脚踩下去,软乎乎的,能漫过脚脖子。春天,那两排老梨树开起花来,一片雪白,风一过,花瓣能扑人一脸。夏夜,蛙声从两口井的方向传来,此起彼伏,像在开一场没完没了的音乐会。那时候觉得,二二区就是全世界的中心,藏着所有好玩的秘密。
后来出去读书、工作,像很多年轻人一样,把故乡甩在了身后。城市里见惯了整齐划一的绿化带,听惯了永不停歇的车流声,有时半夜醒来,脑子里却会突然冒出二二区那股混合着青草和泥土的腥气,还有老梨树下那口井,井水清冽甘甜的味道。你说怪不怪?人走得越远,有些根子里的东西,反倒越清晰。
今年清明回老家,我又溜达到了二二区。景象和记忆里有些不同了。老梨树还在,更显苍劲,但树下多了几条新修的水泥渠,规规整整的。那两口水井,一口被仔细地修了井台,盖上了防尘的盖子;另一口边上,居然立了个小牌子,写着“古井,慎近”。村里搞“美丽乡村”,二二区也被纳入了规划。地还是那些地,但看起来……更整齐,也更安静了。
我正发着呆,老李头过来了,还是蹲在他习惯的位置。“回来啦?”他嗡声嗡气地问,没回头也知道是我。“嗯,回来看看。这儿……变样了。”我在他旁边蹲下。“是变样喽,”他磕了磕烟灰,“渠修了,路平了,来拍照的人都多了。说是咱们这‘田园风貌’保持得好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远处,“就是这‘田园风貌’四个字,听着文绉绉的,咱以前哪懂这个。咱就知道,这块地肯长庄稼,这井水甜,这树荫凉快。”
他的话让我心里动了一下。我忽然明白了村里人提起二二区时,那种复杂语气里的含义。它不仅仅是一个地理编号,它是一整套活生生的记忆,是触感、气味、声音和劳作的总和。如今,它被看见、被修饰、被赋予新的意义,比如“田园风貌”。这种“风貌”的梳理,像是给一幅原本恣意生长的野趣画,轻轻地、小心翼翼地套上了一个画框。画框保护了它,让它更易被欣赏,但画框本身,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。
我走到那口加了盖的古井边,手抚过冰凉的石头井台。透过盖子的缝隙,隐约还能看到底下幽深的水光。这井水滋养过多少人呢?它现在被保护起来,成了一种“风貌”的注脚。这或许就是时光的力道吧,它把一些最日常、最根本的东西,慢慢沉淀成需要被解释和展示的“风貌”。而那个曾经在其中奔跑嬉闹、只觉得天地自然的孩子,如今也成了站在画框外,静静观看和回味的一员。
离开的时候,夕阳正把老梨树的影子拉得老长,斜斜地印在新修的水泥渠上,一明一暗,交错在一起,倒有种别样的和谐。二二区还是二二区,它接纳了改变,也固守着自己的根基。老李头还蹲在那儿,身影小小的,像一颗钉在大地上的钉子。我想,所谓故乡的“田园风貌”,大概就是由无数个这样的“二二区”,和无数个这样沉默的“钉子”构成的吧。它就在那里,不喧哗,自有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