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夜黄台
月夜黄台
那晚的月亮，亮得有些过分。像是谁用清水反复擦洗过，又高高地悬在那儿，清冷冷的，把整个黄台都罩在了一片朦胧而又清晰的光里。我睡不着，索性披了件外套，蹬上鞋，就溜达出来了。
白天的黄台，是热闹的，甚至是有些嘈杂的。小贩的叫卖，孩子的嬉闹，电动车“滴滴”的喇叭声，混在一起，充满了烟火气。可到了夜里，尤其是这样的月夜，它就好像换了副心肠。石板路泛着幽幽的白光，两侧老屋的黑瓦楞，被月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，一层迭着一层，静静地伏着。偶尔有风吹过，树叶“沙沙”响一阵，又很快安静下来，仿佛连风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。
我沿着坡道慢慢走。这黄台啊，据说有些年头了，老一辈的人能讲出好些典故来，什么古代诗人曾在此登临赋诗，什么商队曾在此歇脚。可对我而言，它的魅力，或许就在于这种“沉淀感”。不是博物馆里那种隔着玻璃的、死气沉沉的旧，而是活着的、呼吸着的旧。墙根的青苔，门槛的凹痕，老槐树盘虬的枝干，都在月光下默默讲述着时间的故事。你用手摸一摸那粗糙的墙面，凉意从指尖传来，好像能触到几十年前、甚至更久以前，另一个夏夜的余温。
不知不觉，走到了黄台边上那块小小的空场。这里视野开阔些，能望见远处城里星星点点的灯火，与头顶这片亘古的月光，一远一近，一暖一冷，竟有几分奇妙的对照。我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，什么也不想，就那么呆着。这时候，一种很实在的“静谧”包裹了过来。这不是绝对的安静，细听，有极远处隐约的车声，有草丛里秋虫断续的吟唱，但这些声音非但不打破寂静，反而像细密的针脚，把这静谧缝补得更加完整、更加厚实了。人浸在这光与声里，白日里那些纷乱的思绪，竟像灰尘一样，慢慢沉降了下去。
月光是有魔力的。它让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，又让陌生的景物显得亲切。白天看来普普通通的一口井，此刻井沿上像是洒了一层薄薄的盐；那棵歪脖子树，影子拖得老长，像个趴在地上写字的巨人。这种“陌生化”真好，它让你从日常的惯性里跳脱出来，用一种新鲜的、带着些许好奇的眼光，重新打量这个你以为已经了然于胸的世界。
我就想啊，千百年来，这轮月亮，是不是也这样照着黄台？照过衣衫褴褛的脚夫，照过对月思乡的文人，照过摇着蒲扇聊家常的邻里，如今又照着我这个半夜瞎逛的闲人。月光是公平的，它不分古今，不论贵贱，就这么洒下来。它所见证的“沉淀”，是无声的，却又是最有力的。一代代人来了又走，喜怒哀乐，生老病死，最后都化成了这砖缝里的尘土，或是老人口中一段模糊的传说。只有这月光，这黄台的轮廓，似乎没怎么变。这种想法，并不让人悲伤，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踏实感。
坐得久了，露水渐渐重了，肩头感到些微的凉意。我站起身，拍了拍裤子，准备往回走。回头再望一眼月光下的黄台，它依旧静静地卧在那里，黑是黑，白是白，轮廓分明，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，墨色还未干透。来时的路，被月光照得更亮了。我踩着那一地碎银似的清辉，脚步放得很轻，仿佛怕踩碎了这片难得的、古老的梦境。今夜之后，白日的喧嚣会再次淹没它，但我知道，这份月夜赋予黄台的“静谧”与“沉淀”，已经悄悄收在了心里的某个角落。以后某个烦闷的白天，或许我还能记起这片光，心里便能安静那么一会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