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潮前夕二
高潮前夕二
老张把烟掐灭在满是划痕的木头茶几上,那一下按得有点重,烟灰溅出来几粒。屋子里静得很,只有窗外远处工地隐隐的夯声,闷闷的,像是谁的心跳隔着好几层棉被传过来。他盯着墙上那幅挂歪了的山水画,墨色早就褪得泛黄了,可山脊的线条还在,硬硬地横在那里。该来的,总归是要来的。
这感觉他熟。就像二十多年前,他站在自家那片苞米地头,看着天边滚过来的、镶着金边的乌云。风先是停了,鸟也不叫了,整个世界屏住呼吸。你知道有场大雨,知道它一定会劈头盖脸砸下来,把地浇透,把暑气冲跑。但在那之前,是这种悬在半空的、粘稠的寂静。空气吸进肺里都沉甸甸的。那时候他年轻,心里揣着的是对清凉的盼望,还有点跃跃欲试的兴奋。现在呢?现在这“前夕”的滋味,复杂多了。
项目做了快叁年。从最初几个人挤在居民楼里画图,到现在租下这间像点样子的办公室,头发熬白了一小半。最难的不是技术,不是跑断腿找客户,是那种漫长的、看不到头的“爬坡”。你吭哧吭哧往上走,汗流进眼睛,胳膊腿都酸了,可抬头一看,山顶还在云雾里,连个轮廓都瞧不真切。人最怕的不是辛苦,是不知道这辛苦有没有个头。团队里的小年轻,有好几个就是在这段“爬坡”里,悄没声儿地走了。能怪人家吗?不能。谁都想过更确定的日子。
但老张心里憋着一股劲儿。他总觉得,事情不该是这样。他们琢磨的那个新工艺,明明能省下不少材料,让东西更结实。这道理多简单,多实在。可市场像个反应迟钝的巨人,你推它一下,它得过好久才晃晃身子,还不一定朝你指望的方向倒。这叁年,就是在一遍遍推这个巨人。推得自己都快没力气了。
转折好像也没什么戏剧性。就是上个月,一个合作了两次、总是挑刺的客户,第叁次把电话打了过来。老张接起来,已经准备好听那些“再改改”、“再看看”的说辞。可对方开口,问的却是:“如果批量再大一点,你们最快多久能交货?”老张当时握着话筒,愣了一下。窗外的夯声好像也停了一瞬。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产能、供应链、人手,嘴里报出一个数字。对方沉默了几秒,说:“行,明天我带人过来,把合同细节敲定。”
电话挂断后,那熟悉的“前夕感”就回来了。但这次不一样。不再是茫然地等待一场不知好坏的风暴,而是像猎手终于听到了猎物踏进埋伏圈的、极其轻微的响动。你能感觉到,那个你等待已久的“决定性瞬间”,它的影子已经投在了前面的路上。空气依然绷紧,但这绷紧里,有了明确的指向。
这几天,办公室的气氛变了。没人高声说话,但走路的速度都快了些。敲键盘的声音更密集,更干脆。年轻的小王甚至主动把咖啡机的陈年水垢给清了。大家眼神碰到一起,不用多说,点个头,里面都明白。那是一种默契的紧张,像演出前大幕将开未开时,后台的寂静。所有道具就位,所有台词烂熟于心,只等那束光打下来。
老张又看了一眼那幅歪画。他想,画里那座山,当年被画家画下来的时候,是不是也经历了这么一个“前夕”?在笔墨落下之前,在宣纸吸饱了浓淡之前,画家心里,是不是也汹涌着一种类似的、近乎疼痛的平静?你知道接下来的一笔,可能决定整幅画的气韵,可能成就它,也可能毁掉它。但你非画不可。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。远处工地的夯声,一声,又一声,结实有力地传来。这次他听清了,那不是心跳,是地基被一层层夯实的声音。是在为即将拔地而起的东西,打下基础。他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里,悬了叁年的尘埃,好像正一点点落定。
灯光下,他翻开那份反复修改了无数遍的方案书。纸页边缘都磨毛了。最后一页的空白处,不知谁用铅笔轻轻写了个小小的“冲”字,又用橡皮擦得只剩一点模糊的印子。老张用手指拂过那个印子,笑了。时候,确实是快到了。那种一切即将喷薄而出的预感,像潮水涨满了胸腔,推着人,不由自主地,要向前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