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的朋友12
妈妈的朋友12
那本旧相册被翻出来，是个意外。周末回家帮妈妈整理书房，在书架最顶层，一个掉了漆的铁皮盒子后面，我发现了它。封面是那种老式的暗红色绒布，边角已经磨得发白。我吹了吹灰，随手翻开。
第一页是妈妈年轻时的照片，扎着两个麻花辫，眼睛亮晶晶的。再往后翻，大多是些泛黄的风景照。直到翻到中间，我的手指停住了。那是一张叁个人的合影，站在老家的石桥边上。妈妈在左边，笑得很腼腆。右边是位我从没见过的阿姨，短发，穿着当时挺时髦的碎花连衣裙，手自然地搭在妈妈肩上。而中间站着个年轻男人，戴着眼镜，模样斯文。
“看什么呢？”妈妈端了盘水果进来。
“妈，这是谁啊？”我指着照片上那个短发阿姨，“没见过这位。”
妈妈凑过来，眯着眼看了会儿。“哦，这是你陈姨，陈月芬。有好些年没联系了。”她的语气很平淡，但目光在照片上多停留了两秒。
“那中间这个男的是？”
妈妈顿了一下，从我手里接过相册，自己坐到了椅子上。“这是你陈姨那时候的对象，姓林，是个技术员。”她用手指轻轻拂过照片表面，“拍这张照片的时候，他们好像刚订婚。”
我来了兴趣，拉过凳子坐下。“后来呢？陈姨现在在哪儿？”
妈妈往后靠了靠，眼神望向窗外，像是在记忆里翻找。“后来啊……没成。”她叹了口气，“婚事黄了。具体原因，你陈姨当时也没细说，只说是两家人的想法差得太远，处不到一块儿去。那之后没多久，她就辞了厂里的工作，一个人南下了。”
“一个人？”我有些惊讶。在那个年代，这需要不小的勇气。
“嗯。我们都劝她，说一个姑娘家，跑那么远不安全。但她性子倔，认准的事，十头牛都拉不回。”妈妈说着，嘴角却浮起一点笑意，“她走之前来跟我告别，就说了一句话，‘姐，我得出去看看，不能一辈子就困在这小地方。’”
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，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声。
“那她现在怎么样了？”我追问。
“头几年还有书信来往。”妈妈起身，走到五斗橱边，拉开一个抽屉，翻找了一会儿，拿出几封旧信。“她说在深圳那边，一开始特别难，睡过地板，吃过不少苦。后来进了家外贸公司，从打杂开始干起。”妈妈把信递给我，“再后来，信就渐渐少了。听说她自己摸出了门道，开始做点小生意，具体做什么，她信里写得含糊。大概是忙，也或许……是不想让我们知道她难。”
我抽出其中一封信，信纸已经脆了。字迹倒是洒脱有力。有一段写着：“……这里每天都在变，楼房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。累是累，但心里是满的。姐，我觉得路走对了。”
“生活轨迹这东西，真说不准。”妈妈把信小心地收回去，“当初我们都觉得，她退了那么好的亲事，铁饭碗也不要了，是犯傻。可你看，她硬是凭着自己的韧性，闯出了一条路。后来好像生意做得不错，在那边安了家。倒是我们这些留在原地的，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。”
我把相册合上，暗红色的绒布封面在手心里有些粗糙的质感。那个叫陈月芬的阿姨，仿佛从这张旧照片里活了过来。我能想象她提着简单的行李，踏上南下的绿皮火车时，车窗映出的那张混合着不安与决绝的年轻脸庞。
“后来再没见过吗？”
“大概十年前吧，她回来过一次。”妈妈回忆着，“开着小车，衣着很体面，但人瘦了不少，话也少了。请我们几个老姐妹吃了顿饭，席间没怎么谈自己，只是问我们的孩子都多大了，过得好不好。送她走的时候，她抱了抱我，说，‘姐，还是老家好，踏实。’”
妈妈停顿了很久，才慢慢说：“可我总觉得，她身上有股劲儿，和走之前不一样了。不是累了的那种没劲，是……好像很多东西放下了，又好像有些东西永远留在路上了。”
我把相册放回铁皮盒子后面，那个属于它的角落。但那个短发、穿碎花裙的身影，却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。她不只是妈妈的朋友，更像是一个时代的注脚。她的选择，她的离开，她的韧性，她改变了的生活轨迹，都封存在这张编号“12”的旧照片里。那是一段属于她个人的、沉默的史诗，对于勇气，对于代价，也对于一个平凡女性在时代变迁中，亲手改写自己人生的、不平凡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