里中亚失孑五十路
里中亚失孑五十路
老陈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，手里捏着半截烟，眼睛望着远处那条灰扑扑的柏油路。路上空荡荡的，偶尔有辆摩托车突突地过去，扬起一阵土。他嘴里嘟囔着：“五十路……嘿，五十路。”这话没头没尾的，像是在嚼着一块没滋没味的干粮。
“里中亚”是这片地方的旧称，老地图上才能找到。现在年轻人都往外跑，去省城，去沿海，没人再提这名儿了。村子像被抽走了筋骨，安静得让人心慌。老陈今年整六十，他觉着自己就是这“里中亚”的活地图，脑子里装着五十年前沟沟坎坎的模样。可那些田埂、溪流、老作坊，早被推平了，盖起了样式差不多的二层小楼，或者干脆荒着，长满一人高的野草。他记忆里的坐标，一个接一个地“失”了。
这“孑”，就是那种孤单。不是身边没人，而是你熟悉的世界，你说话的方式，你认定的理儿，慢慢地，就剩你一个人还守着。儿子去年开车回来，想接他去城里住。他看着儿子手机里高楼林立的照片，感觉比看外星还陌生。他说，我那菜园子怎么办？我那帮老伙计怎么办？儿子笑他，爸，你那菜园子巴掌大，老伙计也没剩几个啦。那天晚上，他一个人走到村后的坡上，看着零星几点灯火，心里头空了一块。那是一种很具体的失去，就像丢了魂。
可老陈有他的“路”。不是脚底下实实在在的路，是他心里的一条道儿。这条道，弯弯绕绕，连接着他记忆里的打谷场、合作社的老柜台、年轻时偷偷约会姑娘的小河边。这些地方，在地图上没了，在他心里却清晰得很。他常慢悠悠地踱步，从村东走到村西，脚下是水泥路，眼里看的却是另一番景象。路过小超市，他想的却是当年热气腾腾的豆腐坊；看见快递点，他咂摸着从前邮递员绿色自行车叮铃铃的响声。这条心里的路，他走了几十年，越走，外面的世界和他里面的世界，就越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。
那天，村里来了几个搞乡村旅游规划的年轻人，拿着平板电脑四处拍。他们拉住老陈，问这村子以前有没有什么故事。老陈起初摆摆手，没啥，穷地方有啥故事。年轻人递了根烟，很诚恳。老陈点上烟，吸了一口，话匣子不知不觉打开了。他说起村口原来有座石拱桥，雕着莲花；说起叁年大旱，全村人如何挖渠引水；说起老槐树下，曾经是方圆十里最热闹的“信息集散地”。他越说越细，眼睛里有了光。那些年轻人听得入神，在平板上飞快地记着。
老陈忽然发现，他脑子里那些快要发霉的旧事，在别人眼里，竟成了宝贝。他这条一个人走了很久的“五十路”，那些他以为早已“失”落、只剩他“孑”然记得的风景，好像突然有了别的走法。他不是在怀旧，他是在给这片“里中亚”土地，留下另一份看不见的图纸。
打那以后，老陈还是蹲在老槐树下，但眼神不一样了。有人再问起，他会指着某个地方，说，瞧见没，那儿以前啊……他的“五十路”，不再只通向过去的孤岛。它成了一条细细的线，把消失的，和正在生长的，悄悄地打了个结。风还是吹着那条空荡荡的柏油路，但老陈觉得，有些东西，大概丢不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