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北老女人卖贬女丝袜
东北老女人卖贬女丝袜
夜市刚支起摊子,油烟味混着各家喇叭的叫卖声,嗡嗡地往人耳朵里钻。我在一片锅包肉和烤冷面的香气里拐了个弯,就瞧见了她的摊子。不大,一辆旧叁轮车,上头挂得满满当当,红的、黑的、带亮丝的、网眼的,在昏黄的灯泡底下晃人眼。摊主是个大娘,瞧着得有六十了,花白的短发用个黑卡子别得利利索索,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棉袄,脸盘子圆乎乎的,被风吹得有点红。她正低头,手里拿着一双加厚连裤袜,仔仔细细地捋着上头的线头。
这搭配可真有点扎眼。一个看着像刚从家里炕头下来、能给你唠半小时酸菜咋腌才好吃的老太太,守着一车花花绿绿、透着那么点“不寻常”的丝袜。摊子前头冷冷清清,路过的年轻姑娘朝这边瞥一眼,脚步不停,反而加快了些。倒是有几个中年男人,晃悠着路过时,眼神像被钩子轻轻刮了一下,在那片丝袜上停留几秒,又装作没事人似的走开。
我站那儿看了会儿。大娘抬起头,瞅见我了,脸上没啥特别的表情,不像旁边卖首饰的姑娘立马堆起笑。她就那么平平常常地问了句:“看看袜子?质量好,不起球。” 口音是浓重的东北腔,实在,甚至有点粗粝,跟车上那些轻飘飘、滑溜溜的货色,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。
我凑近了些,随手捏起一双。“大娘,您这……款式还挺新潮。”我这话说得有点含糊。她听了,嘴角往上扯了扯,像是笑,又像是别的什么意思。“新潮啥呀,就是些袜子。”她手里那点活没停,“闺女,你是觉得我这老太婆卖这个,怪吧?”
这话直戳戳的,我倒不好意思了。她没等我答话,自顾自往下说,语气平缓得像在唠家常:“我原来在国营袜厂干了叁十年,机器织出来的每一道工序都门儿清。后来厂子黄了,啥也没落下,就这点手艺和眼力见儿。这些袜子,是好是坏,我一摸就知道。”
“那您咋不卖点普通的,厚实的?这大冷天的。”我看了看她冻得有些发红的手。
“普通的?”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,“满市场都是,拼价格我能拼过谁?再说了……”她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车上那些在灯光下泛着暧昧光泽的丝袜,“这些东西,就不是袜子了吗?就因为是‘贬女’穿的,它就不是针织品了?机器是一样的机器,线是一样的线,无非是样子大胆点,有人需要呗。”
“有人需要”这几个字,她说得特别平淡。这语气让我愣了一下。在她眼里,这些被赋予各种隐秘暗示的商品,剥离了那些纷杂的想象,似乎又回归了最本质的属性——就是一件流水线上下来的,做工尚可的针织品。她卖的不是某种幻想,就是结实的针脚和不易勾丝的材料。
“我不懂那些花花绕绕的。”她拿起一双黑色蕾丝边的,“我就知道,这双腰头织得宽,弹性足,穿着不勒肚子。这双,别看它透明,线是加捻的,不容易抽丝。”她讲起这些术语来,眼神里有点光,那是老师傅谈起自己熟悉领域时的笃定。这时,一个裹着严实羽绒服的年轻男人快步走过来,眼神躲闪,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句什么。大娘神色不变,从底下拿出一个不透明的黑袋子,熟练地装好几双,递过去,收钱,找零,整个过程一句话没有,像完成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买卖。
男人匆匆走了。大娘把零钱塞进腰上的小挎包里。夜市的人渐渐多起来,嘈杂声更响了。她望着那片热闹,忽然说了句:“这世道,东西还是那东西,看的人心里想的不一样了。我就是一个卖袜子的,靠这点手艺吃饭,不寒碜。”这话像是说给我听,又像是说给她自己。
我离开的时候,回头看了一眼。那摊子亮着灯,陷在各种光怪陆离的夜市招牌里,显得有些突兀,又奇异地稳固。大娘的身影在那一大片轻飘飘的丝袜后面,稳稳当当的。她也许比许多人都清楚自己卖的是什么,但或许,她也比许多人都更坚持自己只是个“卖货的”。那车丝袜承载的复杂欲望和评判,似乎都被她身上那件旧棉袄和那双满是老茧的手,给隔开了,落在了另一个她不愿去费神理解的维度里。灯光照在那些丝袜上,折射出细碎的光,但落到她身上,就只剩下一层温吞的暖黄色,照着那张满是岁月痕迹的、平静的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