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教师失格》明里
《教师失格》明里
明里是那种第一眼就能被记住的老师。不是因为她多漂亮,或是穿着多时髦,而是她身上有种劲儿——别的老师讲课时,眼神是平直的,像尺子;明里的眼神却总是带着点探寻,仿佛在问:“你真的听懂了吗?没听懂也没关系,我们再想想。”
她教语文,却总干些“不务正业”的事。讲《故乡》里的闰土,她会让孩子们回去问问爷爷奶奶,村里有没有这样“被生活压弯了腰”的人。第二天的课堂,就成了故事会。有孩子说爷爷以前是木匠,手巧得很,现在却只能守着空院子;有孩子说外婆腌的酱菜一绝,可除了家人,再没人记得那味道。明里就听着,偶尔点点头,然后轻声说:“看,闰土离我们一点也不远。文学照见的,就是这些具体的人生。”那时候,我们都觉得,当老师就该是她这样。
可事情的变化,往往悄无声息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明里眼里的那簇光,好像暗了些。她开始更频繁地看手表,教案写得越来越工整,工整得像印刷品,却少了以前那些灵光一现的旁批。区里搞“教学标准化评比”,她的课被当成样板,流程精准到每分钟该讲什么。领导表扬她“严谨规范”,我们却私下嘀咕:这课怎么听得人有点……困?
真正的裂痕,出现在一次作文课上。题目是“我的梦想”。一个平时很沉默的男生,写了想当一名游戏原画师,用画笔构建奇幻的世界。作文写得真挚,画面感很强。以往的明里,大概会欣赏这份独特的想象,或许还会和他聊聊构图与色彩。可那天,她拿着作文纸,眉头轻轻蹙着,犹豫了好一会儿,才用那种“为你好”的语气说:“写得很有热情。但梦想,是不是可以更‘实’一点?比如,当个设计师、建筑师?”那一刻,教室里特别安静。男生的头慢慢低了下去,耳朵尖红得发亮。我没看到明里的表情,只记得她很快转过身,开始讲评下一篇“我的理想是当一名科学家”的范文。
那一刻,我心里有什么东西“咔哒”一下,碎了。好像那个会蹲下来和我们一起看蚂蚁搬家的明里老师,被一个模糊的、标准的影子给覆盖了。她不再像一个点燃火把的引路人,倒更像一个兢兢业业的“知识搬运工”,小心翼翼地把被认为“正确”和“安全”的东西,从大纲搬进我们脑袋。这算不算一种教育异化?当教育的目标,从启迪一个个具体的人,悄然变成了完成一项项抽象的指标,老师就不再是园丁,而成了流水线上的质检员。
后来,我听说了更多对于明里的事。她连续几年评优都没轮上,因为“学生活动搞太多,影响教学进度”。她提出的带学生去博物馆、老街做田野调查的方案,被一句“安全责任谁来负”给挡了回来。她好像努力过,争辩过,但最终,那些曾经让她发光的棱角,被一点点磨平了。她越来越符合一个“优秀教师”的所有外部定义:准时、规范、成绩稳定。可我们都觉得,她离我们远了,离那个真实的、生动的“明里”也远了。
毕业前,我又在走廊遇见她。她抱着厚厚的作业本,匆匆走向办公室。我叫了她一声。她停下来,笑了笑,笑容标准,带着恰到好处的鼓励:“加油啊,好好考。”我想说点什么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只是忽然想起高二那年的春天,她带我们在校园里找玉兰花,告诉我们每朵花开的姿态都独一无二,这才是春天最动人的地方。
如今,玉兰花年复一年地开。那个教会我们欣赏独特的人,却似乎被套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模子里。这或许才是《教师失格》最深的悲剧——失掉的并非资格,而是那份最初凝视一个个独特灵魂的教育初心,和敢于打破标准答案框框的勇气。我们失去的,也不只是一位有趣的老师,更是教育本该有的、温热而生动的模样。模子里的她,一切“正确”。可我们都知道,有些极其珍贵的东西,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模子外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