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趴在洗衣机上
母亲趴在洗衣机上
那天下午，我推开家门，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场景。母亲整个上半身都伏在那台老式双缸洗衣机上，侧着脸贴着白色的塑料盖，一动不动。洗衣机轰隆隆地转着，震得她脸颊边的碎发都在微微发抖。我心头一紧，以为她不舒服，赶紧喊了一声：“妈！”
她像是被吓了一跳，猛地直起身，有点慌乱地用手背抹了抹眼角，转过脸来。“回来啦？”她笑了笑，眼角皱纹挤在一起，但眼眶确实有点红。“没事，就是听听这机器声儿。”她说得轻描淡写，我却看见她手边放着一张旧照片，边角都磨毛了。
我凑过去看，是张黑白照，照片上的外婆也正趴在一台单缸的洗衣机上，笑着，手还按在盖子上。那台洗衣机，我小时候在外婆家见过，淡绿色的，像个大铁桶，洗起衣服来动静山响，满屋子都能听见。母亲拿起照片，手指轻轻划过外婆的脸。“那会儿家里添了这个，可了不得。你外婆稀奇得不行，衣服洗完了，她还总要趴在盖子上听一会儿，说这‘嗡嗡’声，听着心里踏实，是过上好日子的动静。”
洗衣机还在转，发出有节奏的、沉闷的声响。母亲又把手放回盖子上，感受着那下面水流翻滚、衣物摔打的震动。“你外婆说，以前用手在搓衣板上一下一下地搓，冬天河水刺骨，手上全是裂口。后来有了这台机器，按钮一按，它自己就干活了。她总觉得这机器有灵性，听着它响，就像看着日子在自己转起来，往前跑。”
我忽然就明白了。母亲刚才趴在那儿，不仅仅是在听一台机器。她是在透过这轰隆隆的、几十年没变过的声音，试图触摸到另一个人的温度和记忆。这台老洗衣机，是外婆那辈人从手工劳作中解放出来的一个具体象征。那个“过上好日子的动静”，对她们而言，不是虚无的口号，就是这实实在在的、省时省力的机械轰鸣。它是一种生活印记，深深地刻在了两代人的感知里。
“咱家这台，也老了。”母亲拍了拍洗衣机的外壳，“你上大学那年买的，算算也十几年了。现在你们年轻人都用那种静音的、滚筒的，摆在阳台干干净净。可我还是习惯它，吵是吵了点，但得劲。”
我没有说话，只是也学着母亲的样子，把手轻轻放在洗衣机盖上。透过厚厚的塑料，我能感觉到内筒有力的旋转，水流冲刷的力道。这笨拙而忠诚的响声，贯穿了我的整个成长。它响着的时候，母亲就在旁边择菜、打扫，或者像现在这样，偶尔走神。这声音成了家的背景音，一种安稳的日常陪伴。
母亲把照片小心地收进旁边的铁盒里，那里头还有粮票、几枚旧邮票，都是她的“宝贝”。她开始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捞出来，拧干，放进旁边的脱水桶。动作熟练，一气呵成。嗡嗡的洗涤声停了，接着是脱水桶启动时更高的、尖利的呼啸。她不再趴着了，而是站在一旁，静静地等着。那一刻，她的背影和记忆里外婆的背影，仿佛在湿漉漉的水汽中重迭在了一起。
我终于懂得，有些东西传承下去，不是靠言语，甚至不是靠照片。可能就是靠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，一种对某种声音或气味的固执眷恋。母亲趴上去的姿势，和当年外婆一模一样。她们从这粗糙的工业律动中，听出了属于自己的歌谣——一首对于汗水减轻、双手得以休息、日子终于能喘口气的歌谣。这种情感联结，像水波一样，从上一代，无声地漾到了下一代心里。
脱水桶慢慢停转，世界安静下来。母亲拉开盖子，拿出皱巴巴却洁净的衣服，热气扑面。她转身对我笑笑：“晚上想吃点什么？妈给你做。”仿佛刚才那段静静的出神从未发生。但我知道，有些声音，只要仔细去听，就一直在那里回响，连接着过去，也熨帖着现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