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精汁欲液》
《精汁欲液》
这书名乍一听,有点扎耳朵。不是那种摆在书店显眼处的正经名字,倒像藏在巷子深处,封面蒙了层灰的老册子。可偏偏是这几个字,像钩子似的,挠得人心痒。里头说的,真是那档子事吗?还是另有所指?
我头一回碰见这书,是在老家的阁楼上。那年夏天闷热,我帮母亲收拾旧物,在一个糊满报纸的樟木箱底,它压在一摞线装《红楼梦》下面。书脊都快散了,纸页焦黄,翻起来有股子陈年的霉味,混着说不清的、类似中药的苦香气。扉页上既没作者,也没出版社,只有用毛笔写的“精汁欲液”四个字,墨迹酣畅,力透纸背。
起初,我也以为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淫词艳本。可耐着性子读了几页,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书里讲的,竟是一门快要失传的老手艺——古法榨油。不是机器轰鸣的工厂,是深山里的油坊。那“精汁”,指的是茶籽、芝麻、胡桃仁里最纯粹的那一抹油香;那“欲液”,竟是匠人对着满仓结实饱满的籽实时,心里头那股子快要溢出来的、对丰收的渴盼与喜悦。
这写法真绝了。作者是个行家,笔尖沾的不是墨,像是刚从石磨缝里渗出的、头一道的新油。他写炒籽,火候要“老辣而不焦躁”,锅里翻腾的声音得像“春日的远雷”;写蒸麸,蒸汽要“润物无声”,让籽仁“从芯子里软下来,透出魂儿”。最绝的是写榨油本身,那巨大的木龙榨,撞锤要由四个精壮汉子抱着,喊着号子撞向木楔。“咚——”的一声闷响,仿佛不是撞在木头上,而是撞在了大地的胸膛上。紧接着,那金灿灿、亮晃晃的油,便不再是流出来,而是“被土地爷亲手给挤了出来”,初时如线,渐而成溪,香气“轰”的一下炸开,霸占了整个作坊,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、油润润的。
读到这儿,我喉头下意识地动了动,好像那香气真能透出纸面来。这哪里是在写手艺,分明是在写一种生命的“压榨”与“流淌”。那些坚实的籽实,经历了火的热烈、水的浸润、重力的千钧挤压,最终才奉献出自己最精华的、流动的魂魄。这过程,充满力道,甚至有些粗暴,却又庄重无比。它不像现代工业提取那样高效而冰冷,它带着人的温度、汗水的气息,以及对自然馈赠近乎虔诚的索取。
我忽然明白了书名的狠劲与直白。它不跟你绕弯子,直接把最核心、最本质的东西亮给你看:精华的汁液,源自最本初的欲望。这欲望不是猥琐的,是天地生养、人力求索的正当渴望。是对创造一件极致之物的渴望,是对将自然精华转化为生活滋味的渴望。这种渴望本身,就充满了原始的、蓬勃的生命力。
合上书,阁楼外的蝉鸣一阵响过一阵。手里的旧书依然沉默,可那股子混着霉味的、想象中的油香,却久久不散。我们如今的生活里,太容易得到一切了。瓶装油清亮透明,毫无杂质,也仿佛毫无来历。我们失去了对“由来”的感知,也钝化了对“淬炼”的敬畏。一切来得太容易,那“精粹”的滋味,反倒淡了。
那木龙榨“咚、咚”的撞击声,好像还在耳边闷响。它榨出的,又何止是油呢?或许,还有我们这些被便捷时代泡软了骨头的人,心里头那份对“扎实”与“纯粹”的遥远记忆。那份记忆,就封存在这惊世骇俗的书名里,等着某个有缘人,在满是尘埃的角落里,重重地给它一撞,好让里头封存的光亮与香气,再流淌出来那么一点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