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草
久草。
老屋的后院,有一片地,我们都叫它“久草”。这名字怎么来的,谁也说不清。或许是草长得久,或许是记忆存得久。那片草,不是花园里修剪齐整的草坪,也非荒郊肆意疯长的野蒿,它就是那么一片,绿得发沉,又带点枯黄底子的,安安静静地趴在那儿。
小时候,我常往里头钻。夏天午后,阳光砸下来,晒得石板路发烫,一钻进久草里,那股闷热立刻就被滤掉了一层。草叶摩挲着脚踝,痒痒的,带着泥土和晒过的干草混合的气味。蹲下身,世界就变了样。高高的草茎成了森林,蚂蚁是赶路的商人,瓢虫是迷路的旅人,偶尔蹦过一只蚱蜢,那简直就像森林里掠过一阵惊雷。我能在那儿趴上大半天,看蜘蛛不厌其烦地补它的网,看一朵不知名的、米粒大的小蓝花,怎么颤巍巍地顶着草叶的阴影开放。
那片久草,是我的第一个秘密王国。它的生态位很特别。不像花园受人瞩目,也不像真正的荒野被人畏惧。它就在生活区域的边缘,被遗忘,却也因此自由。大人嫌那里蚊虫多,又有可能藏着蛇鼠,总是告诫我少去。可他们不明白,那种轻微的、可控的“危险”,正是吸引一个孩子的全部理由。那里有一种自洽的、缓慢的生命节奏。荣枯都在自己的时间里,不赶春,也不畏冬。
后来,我离开了老家。城市里只有规整的绿化带,草被剪得一般高,像理了寸头,看着精神,却没了灵魂。再也找不到一片可以让人蹲下来,就消失其中的草地了。有时在公园,看到孩子们在光秃秃的广场上追逐,心里会忽然被那一片记忆里的浓绿刺一下。他们拥有更开阔的天地,更精致的玩具,但会不会,也少了点俯身发现一个微观宇宙的乐趣?
前些年回去,老屋更老了。我下意识绕到后院。心里咯噔一下。久草不见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小块水泥地,平整,干净,泛着灰白的光。大约是叔父为了停车方便,给抹上了。我站在那儿,有点茫然,脚底传来水泥地白日曝晒后残余的热量,硬邦邦的,再没有那种柔软的、带着湿意的触感。那个藏着甲虫、露珠和小蓝花的王国,连同它那套完整的、微型的生态位,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覆盖了,像从未存在过。
邻居老人摇着扇子路过,看我发呆,搭了句话:“找那片草啊?平了好,干净,没蚊子。”我点点头,没说什么。他说得对,从实用的角度看,这再好不过。可我心里空了一块。消失的似乎不止是草,还有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,一种允许无用的、野性的生命在角落按自己节奏呼吸的宽容。
如今,我住的地方连院子都没有。阳台上养了几盆绿植,精心伺候着,它们长得很好,却总觉得像精致的摆设。我有时会想,是不是每个孩子的童年里,都需要一片“久草”?一片不被过度管理和审视的,允许杂乱、允许小虫横行、允许默默枯荣的边角。在那里,时间不是被切割的片段,而是像草叶脉络一样自然延展的纹路。我们俯身的那个动作,或许就是最初对世界的谦卑与好奇。
那片水泥地很结实,大概会存在很多年。但我知道,在它之下,被掩埋的草根或许还以某种方式活着,做着对于阳光、雨露和穿行其间的微小生命的梦。而我的记忆,也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“久草”,在心的后院,固执地、一年复一年地,生长着那片挥之不去的浓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