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了药后的妈妈
吃了药后的妈妈
我妈把那片白色的小药片就着温水咽下去的时候,我正低头刷手机。她动作很轻,杯子和桌面碰出“嗒”的一声脆响,我才抬起头。她冲我笑了笑,说:“这下好了,医生说吃上就见效。”那笑容,怎么说呢,有点陌生,像蒙了一层薄薄的、透光的纸。
药效来得比我想象的快。不到半小时,她话开始密了起来。不是平时那种家长里短的唠叨,而是像打开了什么开关。她忽然说起我小学叁年级那次逃学,去河边捞蝌蚪,回家浑身湿透挨了揍。细节清晰得可怕,连那天我鞋子上粘了几片草叶子都说了出来。“你那时候啊,怕挨打,还撒谎说是同学推的。”她咯咯地笑,眼睛亮晶晶的,看着我。我却觉得后背有点发凉,这些陈年旧事,她自己都说早忘了。
又过了一会儿,她安静下来,坐在沙发里,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出神。我给她削苹果,递过去。她接住,没吃,忽然没头没尾地说:“你爸走的那年,也是这个季节,槐花开得最好,香得人心里发慌。”这话像颗小石子,扑通掉进我心里那片深潭。我爸去世快十年了,她很少主动提,尤其不提那些具体的、带着气味和画面的细节。这药,难道把心里上了锁的抽屉,一个个都给撬开了?
那天晚饭是她做的,味道却有点不一样。红烧肉咸了,炒青菜又似乎没放盐。她尝了一口,自己先愣住了,皱着眉,像在品咂一个遥远的、已经失真的记忆。“怪了,”她嘀咕,“步骤没错啊。”我赶忙说好吃,大口扒饭。她看着我吃,眼神有点飘,仿佛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。餐桌上那盏旧灯的光晕,把她脸上的皱纹照得柔和了,也照出了一种我从未察觉的疲惫。我开始有点明白,这药治的是她近来的失眠和焦虑,可好像也顺带搅动了她记忆深潭的底。
晚上,她破天荒地提议要看相册。厚厚几大本,搬出来,灰尘在灯光下跳舞。她手指拂过那些发黄的照片,话又多了起来。这张是在哪里拍的,那天发生了什么事;那张里的谁谁谁,后来怎么样了。她的叙述里,时间的界限模糊了,过去和现在像两股线,被这药效一搅,有点缠在一起。她指着一张我满月时的照片,笑着说:“你看你这小坏样,跟现在一模一样。”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吃药后的妈妈,像是暂时从“母亲”这个沉重而具体的角色里溜了出来,变回了一个更复杂的、有着绵长记忆的女人。
临睡前,药效似乎到了尾声。她坐在床沿,揉了揉太阳穴,那股异样的神采从眼里慢慢褪去,换上平日里我熟悉的、温和的倦意。“这药,”她慢慢地说,“人倒是放松了,就是脑子里的东西,有点不听使唤,乱窜。”我给她掖了掖被角,说:“乱窜就乱窜吧,说出来也好。”她点点头,闭上眼睛,又轻声补了一句:“就是有些事,太清楚了,心里反而有点空落落的。”
我关掉灯,带上门。站在漆黑的客厅里,窗外只有零星几点灯火。那个白色小药片,像个小心翼翼的访客,敲开了妈妈记忆宫殿里一些尘封的房间。它带来了久违的鲜活记忆,也带出了被时光掩埋的怅惘。我忽然觉得,所谓“治病”的药,或许从来不只是对抗一种症状,它更像是一次短暂的妥协,让潜藏的情感得以释放与表达,让紧绷的神经获得一丝喘息空间。而作为子女,我看到的,或许不只是吃药后的妈妈,更是穿过漫长岁月,终于有机会坐下来,与自己的人生片段静静相对的,那个更完整的她。
第二天早上,妈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,安静地准备早餐,问我今天工作忙不忙。昨夜那些奔流的记忆,似乎又退回了应有的水位线之下。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至少,下次槐花开的时候,我或许会主动问问她,那年的花香,到底是怎么个“慌”法。那药片带来的情感涟漪,也许正在我们之间,悄悄漾开一点点新的、理解的水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