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下荣子在丈夫面前
松下荣子在丈夫面前
荣子把最后一只盘子擦干,放进碗柜。水槽里泛着不锈钢的冷光,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,指腹微微发白起皱。厨房的推拉门没关严,客厅电视机的声音漏进来一点,是丈夫在看棒球赛转播。解说员激昂的语调,和偶尔爆发的欢呼声,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闷闷的。
她解下围裙,仔细折好。走到客厅门口,停住了。丈夫山田陷在沙发里,后脑勺对着她,电视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地闪。荣子张了张嘴,想说“洗澡水放好了”,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她只是静静地站着,看着那个熟悉的、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。
这样的时刻有很多。好像结婚二十年,她越来越习惯在他面前扮演一个安静的背景。年轻时候不是这样的。刚结婚那会儿,她也叽叽喳喳,说公司里谁的便当好看,说路边的樱花今年开得晚。山田会听着,嗯嗯地应,眼睛看着报纸。不知从哪一年开始,她说话前,会先在心里掂量一下:这话有必要说吗?他会想听吗?掂量的次数多了,很多话就自己消融在肚子里了。
今天有点不同。下午,她独自去了趟百货公司,不是买菜,就是漫无目的地逛。在卖家居用品的楼层,她看中了一套浅绿色的陶瓷茶杯,釉色温润,像春天新发的嫩叶。她拿起来,看了又看,想象着用它泡上煎茶,热气袅袅升起的样子。价格不菲。她犹豫了很久,最后还是放下了。放下的时候,心里有个地方,轻轻地“咔嗒”了一声,像是什么小机关合上了。
此刻,那个“咔嗒”声似乎还在耳边。她忽然很想问问他:你还记得我们结婚时买的那套茶具吗?白色的,带一点金边。但客厅里,解说员正喊到一个关键的名字,山田的身体往前倾了倾。荣子把问题连同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,一起压了下去。她转身,轻轻走上楼。
卧室里很整洁,她的梳妆台上东西不多。坐下,镜子里的人眼神有些淡,像被水洗过很多次。她拉开最底下那个抽屉,里面有个铁盒子,装着些旧物。有结婚时的照片,两人都笑得拘谨。还有几张明信片,很久以前山田出差时寄回的,上面印着风景,背后是工整却简短的几个字:“已抵达。一切安好。”
她拿起最上面一张,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日常惯性吧。日子一天天过,按着固定的轨道,起床、做饭、清洁、睡觉,两人像精密钟表里的两个齿轮,靠着齿痕的咬合运转,却很少再产生新的、炽热的摩擦。连对话,都成了固定程序的一部分——“我回来了。”“今天吃鱼。”“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。”
楼下的电视声忽然停了。过了一会儿,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,有些沉。荣子迅速把铁盒子推回抽屉。山田拉开门,一边扯松领带一边说:“赢了,真是惊险。”荣子转过头,脸上已经挂上了那种惯常的、温和的笑意:“是吗,那真好。”
“你刚才在做什么?”山田随口问,走向衣柜拿睡衣。
“没什么,整理一下抽屉。”荣子顿了顿,心跳莫名快了几分。那个对于茶杯的念头,又冒了出来。她吸了口气,声音比平时稍微亮了一点,“对了,今天我看到一套茶杯,很漂亮……”
山田的动作没停,打开衣柜的门:“茶杯?家里的不是还能用吗。”
“是能用……”荣子的话头滞了一下。那股冲动像退潮般迅速消散。她垂下眼,笑了笑,“也是。我就是看看。”
山田拿着睡衣进了浴室。水声哗啦啦响起。荣子依旧坐在梳妆台前,听着那规律的水声。她看着镜子,忽然对里面的自己,产生了一种深切的体认。她体认到,在丈夫面前,那个放下茶杯的瞬间,那个咽下话题的瞬间,那个把叹息压回心底的瞬间,或许才是她最真实的存在状态。不是委屈,也不是悲伤,就是一种静默的张力,拉在心底最深处,支撑着日复一日的平静水面。
水声停了。荣子站起身,铺好被子。两个枕头并排放着,距离不远不近,刚好是睡了二十年的样子。她关掉大灯,留下盏昏暗的夜灯。当山田带着湿气躺下,含糊地说“睡吧”时,荣子在黑暗中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夜晚的寂静包裹下来。她睁着眼,望着模糊的天花板。那个浅绿色的茶杯,在脑海里又清晰了起来。她想,明天或许可以去那家店再看看。不一定买,就是再看看。这个念头,让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,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丝。她转过身,背对着丈夫。窗外的月光,淡淡地漏进来一点,勾勒出家具安静的轮廓。在这个他已然熟睡的、无声的空间里,她感到一种奇异的、只属于自己的清醒。情感共振或许难寻,但这一隅清醒,此刻,是属于她自己的。这就够了。至少今晚,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