翁公允她的花蒂

发布时间:2025-12-31 01:57:29 来源:原创内容

翁公允她的花蒂

镇子东头的翁公,是个怪人。他的院子,一年四季总关着那扇掉了漆的绿木门,可墙头探出的花枝,却热闹得不像话。春天是灼灼的桃,夏天是袅袅的藤,到了秋,便有沉甸甸的金桂压弯了枝桠,香气能飘过半条街。镇上的人都说,翁公的花,是精怪变的。不然,怎么就能开得那样好,那样不顾一切似的?

我小时候,最惦记的,就是翁公院里的那棵老梅。它长在墙角,枝干虬结,像瘦骨嶙峋的手,伸向天空。冬天的清晨去上学,总能瞧见它疏疏落落地开了些花,淡淡的粉,衬着苍黑的枝,有种说不出的清傲。可我从没见过它满树繁花的样子。大人们说,翁公不让旁人进院子看花,尤其是那棵梅。

这规矩,一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夏天,才被打破。那天午后,雷雨来得急,我抱着书包慌不择路,一头撞开了翁公那扇虚掩的绿木门,跌进了他的院子。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上,世界一片喧闹的湿漉。我愣在门廊下,眼前的景象让我忘了道歉——那简直是个被雨水洗得发亮的、斑斓的梦。各色的花在雨幕里摇曳,水珠从花瓣上滚落,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,是泥土的腥气和千百种花香混合的、奇异的甜。

翁公从屋里出来,手里拿着块干布,没说话,只递给我。他个子不高,清瘦,眼神却亮。我讷讷地擦着头发,眼睛忍不住瞟向院子深处。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,落在了那棵老梅树下。梅树这时节只有叶子,绿油油的,在雨里静默着。

“想看它开花?”翁公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。

我点点头,又赶紧摇摇头。

他笑了笑,转身进屋,拿出一个深棕色的陶罐。罐子没上釉,粗粗粝粝的,很不起眼。他走到屋檐下的滴水处,接了半罐雨水,又走到梅树下,极其缓慢地,将雨水浇在树根周围的泥土里。那动作,不像在浇水,倒像在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。雨渐渐小了,天光从云缝里漏下来,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那陶罐上。

“这棵树,”他摸着粗糙的树皮,像是在对树说,又像是在对我说,“性子最拗。肥大了不开花,水多了不开花,晒狠了也不开花。你得懂它。”

“那怎么才算懂呢?”我忍不住问。

他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说:“你得知道它的‘节点’在哪里。”他用了“节点”这个词,我当时不太明白。他指了指梅树枝条上几个不起眼的、小小的凸起,“就是这里,明年春天的花,就从这儿生发出来。现在看着丑,没什么动静,可里头的劲儿,已经蓄足了。浇水,施肥,修剪,所有的功夫,都得顺着这个‘节点’的脾气来。时候不到,你急死也没用;时候到了,你拦也拦不住。”

我似懂非懂。只觉得那“节点”,大概就是这棵梅树最要紧的秘密,是它生命的开关。翁公不是在养花,他是在和这些“节点”对话,等着它们自己愿意打开的那一刻。

自那以后,我偶尔会在放学后,去翁公那里坐坐。他话不多,常常只是侍弄他的花,我就在一旁看着。看他如何小心翼翼地检查一片叶子背面,如何用手指捻开泥土判断湿度,如何对着一个看似枯死的枝桠端详半天,最后只修剪掉微不足道的一小截。他的所有动作,都围绕着那个我后来才慢慢领悟的“节点”——生命的枢纽,一切生长的原点。那是一种极致的耐心,是对生命本身节奏的敬畏与遵从。

再后来,我离家求学,去了很远的地方。城市的公园里也有梅花,成片地开着,轰轰烈烈,赏花的人络绎不绝。可我总觉得,那些花少了点什么。也许就是少了翁公院子里,那种屏息等待的寂静,和那罐从天而降的、带着灵气的雨水吧。

去年冬天回乡,特意挑了清晨去翁公的老院子。那扇绿木门更旧了。我站在墙外,忽然闻到一阵幽香,清冷彻骨,又带着一丝甜。踮起脚,透过墙头的缝隙往里望——那棵老梅,正满树繁花,开得云蒸霞蔚。每一朵花,都从翁公当年指给我看的那些“节点”上,蓬勃地绽放出来。安静,热烈,不管不顾。

翁公已经不在了。可他的花,他的梅,还有他告诉我的对于“节点”的秘密,都在这个清晨,静静地、完满地开放了。我站在墙外,忽然觉得,有些美,有些道理,就像这花蒂,不必非要攥在手里。你只要知道它在那里,耐心等着,它总会给你看,生命最原本的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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