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么公和儿媳》13
《么公和儿媳》13
春秀从灶房里出来，手里端着盆热水，热气腾腾的。她看了眼坐在堂屋门槛上抽旱烟的么公，张了张嘴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叁次了，她想提去镇上纺织厂报名的事。
么公吧嗒了一口烟，目光落在远处自家那几亩水田上。田里的秧苗绿油油的，长势正好。他心里跟明镜似的，知道儿媳想说什么。镇上的厂子招工，风吹了半个月，村里好几个年轻媳妇都去了。可春秀要是也去了，这家里的活儿，还有小孙子，谁来照应？儿子常年在外头打工，这个家，里里外外都靠这一老一少撑着。
“么公，”春秀还是开了口，声音轻轻的，像怕惊扰了什么，“村东头的玉梅姐，昨儿个从厂里回来，说……说还在招熟练工呢。”她把热水盆放下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，没敢看老人的脸。
堂屋里静得很，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。么公没立刻接话，他把烟锅子在门槛上轻轻磕了磕，灰白的烟灰落在地上。他何尝不知道儿媳的心思？年轻，有劲儿，想出去见见世面，多挣点钱贴补家用，都是正理。可他一想到儿子电话里的嘱托，心里那杆秤就左右摇摆。
“厂里……活儿重不？”么公终于问了一句，眼睛还是看着外头。
“玉梅姐说，头一个月是累点，习惯了就好。计件的，手快就挣得多。”春秀的语调里多了点急切，“她说一个月下来，比咱家卖一季稻谷还强些。”这话一说，她自己先愣了一下，好像有点比较的意思，怕伤了老人的心。
果然，么公的背似乎更弯了点。他守着这几亩地一辈子了，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，他的底气。如今这地里的出息，和外面厂子比，显得有点不够看了。他沉默了好一会儿，才慢慢说：“小宝呢？他才四岁，离不得人。厂子那么远，早出晚归的，你顾不上。”
“这个我想过了，”春秀往前挪了半步，“早上我起早点，把饭做好。小宝白天可以托给隔壁王婶照看半天，我下午尽量早点回来。王婶也说乐意帮忙。”她显然不是临时起意，而是琢磨了挺久，连家庭分工都悄悄在心里安排好了。
家庭分工，这个词么公不懂，但他懂这个理。一个家，就像一台老水车，每个齿轮都得在位置上，转起来才顺畅。以前的分工是男外女内，老的管田，少的理家。现在，这分工好像要变了。他感到一种陌生的东西在推着这个家往前走，他有点跟不上，又怕自己成了那块绊脚的石头。
“你……真想好了？”么公转过头，第一次正视儿媳。春秀眼里有光，那种光他很久没见过了，是带着盼头的、亮晶晶的光。他忽然想起春秀刚嫁过来的时候，也是这么一双亮眼睛，只是这些年被灶火和田埂磨得有些淡了。
“嗯。”春秀重重地点了下头，“我想试试。多份收入，小宝以后上学，家里用钱的地方多。您也不用那么累，地里的活，我周末休息都能帮您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，么公心里那点固执的壁垒，好像被这温言软语泡软了。他叹了口气，那口气很长，仿佛把一辈子的担忧都叹了出来。“去吧，”他说，声音有点沙哑，“趁我还动得了，小宝我能看着点。王婶年纪也大了，别老麻烦人家。下午那顿，我来弄。”
春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她知道么公这话的分量，这不只是同意，是一种责任转移，是把家里最宝贝的“后方”担子，从他肩上，挪到了自己肩上，而他又默默接过了另一部分。这种责任转移静悄悄的，没有仪式，却让这个家的根基，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挪动。
“谢谢么公。”她声音有点哽咽，赶紧转身去拿热水盆，怕眼泪掉下来。
“谢啥，”么公重新装上一锅烟，划了根火柴，火光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，“一家人，不说两家话。去了就好好干，别让人欺负了。家里……有我。”
春秀端着盆进了里屋。么公的旱烟味，丝丝缕缕地飘在堂屋里。他看着院子里跑来跑去追小鸡的孙子，又看看远处那片绿油油的田。这个家，就像田里的秧苗，到了时候，总得分蘖，长出新的枝节。他这块老田埂，能做的，就是稳稳地守在一旁，让新的苗，能放心地往更宽的地方长一长。风里传来隐约的机器轰鸣声，那是镇子方向的声音。一个新的篇章，就这么平淡无奇地，在这寻常的农家午后，掀开了一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