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的那个又黑又长
爸爸的那个又黑又长
我小时候,最怕的就是爸爸的那个东西。它总是静静靠在老屋堂屋的墙角,又黑又长,泛着一种冷冰冰的光。每次我从它旁边跑过,都忍不住缩起脖子,好像它会突然跳起来咬我一口似的。
那其实是一把老旧的二胡。琴筒是黑檀木的,被岁月磨得发亮;琴杆又细又长,像根沉默的竹竿。琴弦早就松了,弓毛也秃了几绺,可爸爸就是不许我们碰。他说,这东西认主。
爸爸是个闷葫芦,平时在矿上干活,回家就蹲在门槛上抽烟,话少得能用指头数清。可只要他一拿起那个又黑又长的家伙,整个人就变了样。那时候,村里还没通电,煤油灯的光晕黄黄的,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投在土坯墙上,晃晃悠悠的。
我记得最清的,是夏天的夜晚。他洗完澡,光着膀子,把二胡往腿上一架。先是长长地叹一口气,那口气啊,好像把一整天的累都叹出来了。然后,手指头轻轻一捻,调调弦。吱吱呀呀几声,不成调的音符在屋子里乱撞。可等他的弓子真的拉起来,一切都安静了。
那声音,怎么说呢?不像收音机里那么圆润好听。它有点哑,有点涩,像砂纸磨过粗木头。可偏偏就是这种声音,能钻进人心里去。拉的也不是什么正经曲子,都是些老掉牙的调子,《二泉映月》的片段,或者根本就是他自个儿瞎编的。呜咽咽,忽高忽低,有时候欢快得像山涧水,有时候又沉得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。
妈妈在灯下补衣服,针线跟着调子,一抽一拉的。我趴在凉席上,听着听着,眼皮就重了。那时候不懂,只觉得这声音让人安心,像一层厚厚的、看不见的被子,把整个家裹在里头。屋外是嗡嗡的虫鸣,屋里是这又黑又长的家伙发出的吟唱。爸爸闭着眼,眉头时而紧锁,时而舒展,他那只粗糙的、布满裂口的大手,在琴杆上滑动,竟显得格外轻巧。
后来我大些了,去镇上念书,知道了这叫“民间乐器”,知道了阿炳,知道了音乐可以很高雅。再回家听爸爸拉,就觉得太“土”了,音不准,节奏也随意。有回我甚至说:“爸,你这拉得都不在调上。” 他当时没吭声,只是看了看靠在墙角的二胡,又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,把烟头摁灭了。
从那以后,他拉得少了。即使拉,也总像是在试音,拉不了完整的几句。那个又黑又长的东西,在墙角积的灰越来越厚。我忙着考学,离家越来越远,几乎忘了它。
直到爸爸病倒那年。我赶回老家,他已经说不太出话了。屋子里挤满了人,药味混着土腥气。我不知该做什么,手足无措地站着。眼神扫过墙角,忽然看见了它——那把二胡。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,拿了起来,试着想擦掉上面的灰。
“你……会拉?” 爸爸忽然睁开眼,声音很轻,但我听见了。
我摇摇头,脸有点热:“我……我不会。”
他眼神黯了一下,又望向二胡,看了很久很久,好像在看一个老朋友。然后,他用尽力气似的,慢慢说:“那里头……有东西。” 说完,就累得闭上了眼。
我摩挲着冰凉的琴筒,心里猛地一酸。我忽然明白了,这个又黑又长的东西,从来就不是一把普通的二胡。它是爸爸的另一张嘴,把他那些说不出、道不明的话,那些生活的沉重、心底的盼头,都化成了呜咽的弦音。它拉的是汗水滴进泥土的声音,是矿洞里沉闷的脚步声,是看见孩子长大时,那份沉默的喜悦。
琴音里,有他的一辈子。而我,差一点就永远听不懂了。
爸爸走后,我把二胡带回了城。现在,它就靠在我书房的墙角。我还是不会拉,偶尔用手指拨一下弦,它会发出“嗡”的一声,沉沉的,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回音。这声音提醒我,有些东西,看起来又黑又长,不起眼,甚至让人有点怕。可它里面,可能装着一整片沉默的、滚烫的星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