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国老太太叠叠
美国老太太叠叠
楼下新搬来一位邻居，是个美国老太太，大伙儿都管她叫叠叠。这名字挺有意思，不是英文里那个“宝贝”的意思，是她本名比阿特丽斯的缩写。第一次在电梯里碰见，她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，穿件碎花衬衫，看见我就笑，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菊花瓣儿。“嗨！”声音洪亮，带着那种老电影里才有的、有点戏剧化的上扬调子。
熟了以后，发现叠叠是个“话痨”。超市买菜能聊，小区散步能聊，拿个邮件也能站在信箱边跟你唠上十分钟。她讲她从前在中学教戏剧，怎么带着一帮毛头小子排莎士比亚；讲她养的那只老狗，去年回了汪星，说得眼圈红红，下一秒又自己笑起来。她说话时手势特别多，仿佛空气中有个看不见的舞台。起初觉得新鲜，后来有时候忙起来，心里不免嘀咕：这老太太，话也忒密了点儿。
可有一回，我提着两大袋东西踉跄着进楼，她正好出门，二话没说就帮我按住电梯门，又非要帮我拎一袋送到门口。路上她没怎么说话，就问了句“重吧？”，到了门口，摆摆手就走了。那背影，利索得很。我忽然觉得，她那股子热络劲儿，或许不是闲的，就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社区意识。她觉得她是这楼里的一分子，邻居不是陌生人，是能打招呼、能搭把手、能分享故事的人。
有一天下午，我在家赶稿，焦头烂额。门铃响了，是叠叠。她端着一小盘刚烤好的苹果派，站在门口，有点不好意思似的。“我烤多了，一个人吃不完。想着你可能喜欢。”那派还温着，香气直往鼻子里钻。我请她进来坐坐，她摆摆手，说不打扰我工作，但眼神往我凌乱的客厅和电脑屏幕瞟了瞟，轻声说了句：“别太拼了，年轻人。”那一刻，我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，忽然就松了一下。
我们中国人讲究“远亲不如近邻”，但说实话，在城市里住久了，这句老话好像蒙了层灰。家家户户关起门来过日子，对门住了几年可能都不知道姓什么。叠叠这种毫不设防的、带着点“莽撞”的友善，像一把小锤子，轻轻敲了敲我那扇习惯性关着的门。她让我想起小时候住的大院，晚饭时分，谁家做了好菜，能给左邻右舍都夹上一筷子。那种感觉，叫人情味儿。
当然，文化差异也在那儿摆着。叠叠的直率有时候也让我愣神。比如她会直接夸你“你今天这裙子颜色真美！”，也会很认真地问你“你看起来有点累，一切都好吗？”。这种直接的关心，咱们得在脑子里转个弯才能接住，习惯了之后，反而觉得挺痛快，不用猜。她身上有种老派的生活热情，那种热情不是轰轰烈烈的，就是认真对待每一天，认真对待烤一个派，认真对待和邻居的一次闲聊，认真对待夕阳的颜色。
有一回聊起她为什么一个人搬来这边住。她说孩子都在西海岸，忙。“我可不想成天围着他们转，他们有自己的生活，我也有我的。”她说这话时，下巴微微扬着，带着一种清晰的自主精神。她每周去两次社区中心做义工，教老年人简单的英语会话，还参加了一个读书俱乐部。她的日程表，比我的还满当。我突然觉得，“老太太”这个词，放在她身上不太准确。她更像一棵移动的、充满活力的树，只是年纪大了些，根须却努力伸向更广阔的土壤。
叠叠还是那个爱聊天的叠叠。但现在的我，偶尔下班回来，如果看见她在楼下长椅上坐着，会主动走过去打个招呼，听她说说今天在超市遇到了什么趣事，或者她读书会里又为了哪本书的情节争论不休。她的故事里，没有宏大叙事，全是生活细碎的闪光。听着听着，自己一天的疲惫和烦闷，好像也被她的声音熨平了些。
她就像一面镜子，让我照见自己生活中可能缺失的一些东西：对周围人的那份主动的关切，对日常琐事保持兴致勃勃的能力，还有那份“我的生活我做主”的坦荡。城市生活像一块高速运转的集成电路板，我们每个人都是上面一个孤立的焊点。而叠叠这样的人，像是一道手绘的、不那么规整的连接线，笨拙地，却又温暖地，试图把几个焊点连起来，让电流，或者说让那么点人情的暖意，能在之间微微地通一通。
窗外的夕阳又落下去了。不知道叠叠今天又烤了什么点心。空气里，似乎隐隐约约，飘来一丝黄油的甜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