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毛片
一毛片
老张蹲在楼道口，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毛票，对着光瞅了又瞅。这是一毛钱，纸币，第四套人民币里那种褐黄色的，上面两个戴头巾的少数民族姑娘，笑容早就被磨得模糊了。这玩意儿，现在还能干嘛？
买不了一根棒棒糖，付不了共享单车的押金，扔地上估计都没人弯腰去捡。可老张就是舍不得。这毛票夹在他那本厚厚的、硬壳的《辞海》里，不知道多少年了。今天收拾旧书准备卖给收废品的，它才飘飘忽忽地落出来，像片枯叶。
他记得清楚，这钱不是他的。是很多年前，大概还是九十年代初，巷口开小卖部的王老头找给他的。那时候一毛钱金贵，能买两颗水果糖，或者一小包无花果丝，酸酸甜甜的，够咂摸一下午。那天他买了包“大前门”，王老头用粗黑的手指，从木头钱箱里捻出这毛票，递给他。他随手塞进了裤兜。
后来怎么就夹进书里了？忘了。也许是某次付钱时嫌它碍事，也许是随手拿来当书签。这一夹，就是二叁十年。王老头的小卖部早就拆了，原地起了叁十层高的商住楼。那本《辞海》，检索方式还是部首笔画，里面的“信息高速公路”词条，解释得跟科幻小说似的。
老张摩挲着毛票的边缘，纸已经软塌塌的，没了筋骨。他忽然觉得，这一毛钱像个被遗忘的坐标，把他瞬间拽回到那个空气里飘着煤烟和饭菜香，节奏慢得能听见邻居家钟摆声的年代。那时候，钱是实实在在捏在手里的，有重量，有气味。每一分钱的去向，心里都门儿清。这一毛钱，或许参与过一支冰棍的甜蜜，或许凑足过一包食盐的必需，它在无数只粗糙或稚嫩的手间流转，沾着市井的烟火气。
现在呢？钱都变成手机里跳动的数字了。刷一下，滴一声，几百几千就出去了，心里连个响动都没有。方便是真方便，可那份对“钱”的实在感和珍惜劲，好像也跟着那一声“滴”，消散在看不见的网络信号里了。我们得到了效率，是不是也弄丢了点什么？那种把几枚硬币数了又数，小心翼翼揣进内兜的郑重。
楼道里有穿堂风吹过，手里的毛票轻轻颤动，好像要飞走。老张下意识地握紧了。他站起身，没把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，也没再夹回那本即将被卖掉的旧书。他走回家，打开那个放重要证件和存折的抽屉，把这张皱巴巴的一毛钱，平平整整地放了进去。
旁边是他崭新的银行卡和身份证。这张毛票躺在它们中间，显得那么突兀，那么不合时宜，却又那么稳当。它不值钱了，但它承载的那段记忆，那份对生活实实在在的触感，却成了无法被数字衡量的东西。老张关上抽屉，心里忽然踏实了一点。这世界跑得太快，快得让人心慌。总得有个什么东西，能让你踩一脚刹车，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吧。哪怕，那只是一毛钱。
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，霓虹闪烁。老张想，王老头要是知道这一毛钱还被某人当个宝贝似的收着，大概会在那个世界，眯着眼，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吧。有些价值，从来就不在面额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