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日干日日
日日干日日
老张推开店门,把“正在营业”的牌子挂出去的时候,天刚蒙蒙亮。巷子里的豆浆油条摊子正冒着热气,那股熟悉的烟火味钻进鼻子。他抻了抻胳膊,骨头咔吧响了两声。这动作,他重复了叁十八年。
街坊都说,老张这修鞋铺,比街口那棵老槐树还稳当。风里雨里,那扇斑驳的木门准时开合。有人劝他:“老张,现在谁还修鞋啊?一双鞋才几个钱,坏了就扔呗。”老张就笑,手里的锥子线头不停,慢悠悠地说:“东西坏了就扔,那人‘旧’了怎么办?日子‘旧’了怎么办?”这话听着有点拗口,可仔细咂摸,里头有点东西。
我常去他那儿坐坐,不为修鞋,就为听他那股子“家常话”。有回我问他,天天这么守着,烦不烦?他停下打磨鞋跟的手,抬头想了想,眼神望着门外流淌的街景。“说实在的,哪能天天都精神抖擞?有时候早上起来,也觉得浑身不得劲,想着要不歇一天?”他拿起一块软布,细细擦掉皮屑。“可你猜怎么着?真歇了,心里更空落落的。这双手一摸到皮子,听到针线穿过鞋底那‘嗤啦’一声,心就定了。”
这话让我琢磨了好久。我们这代人,总爱说“坚持”,说“毅力”,好像非得咬紧牙关、苦大仇深才算数。可老张这儿,没这感觉。他那不叫“坚持”,更像是一种“日常的浸润”。日子是水,他是块老木头,日日被这水浸泡着,纹理反而越发清晰温润。他修鞋,鞋也“修”他——用那种最朴素、最重复的节奏,把他这个人,稳稳地锚在了生活里。
我记得有个年轻人,拿着双开了胶的运动鞋来,说是初恋女友送的,虽然早不穿了,但舍不得扔。老张没多问,戴起老花镜,对着灯光看了半晌。他没直接用强力胶粘,而是小心地把旧的、失效的胶一点点刮干净,再用细砂纸打磨,最后才涂上新胶,用重物压了整整一夜。他说:“胶和过日子一样,底子不干净,粘上去也长不了。你得把旧的、坏的情绪清干净了,新的东西才能踏实住进去。”年轻人取鞋时,愣了半天,说这工钱比鞋都贵了。老张摆摆手:“有些东西,不在价钱。”
这大概就是老张的“核心”了。他不是在对抗时间的磨损,而是在学习与磨损共存,甚至从中打捞出一点光亮来。每一道划痕,每一个磨损的鞋跟,在他眼里都不是简单的“坏”,而是一段行走故事的终点,或者,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。他的工作,是让这些故事有机会延续下去。
夕阳西下,他又开始收拾摊子,动作不紧不慢。工具箱里的每件家伙什,都有固定的位置,擦得锃亮。我问:“明天还是一样的活儿,不腻吗?”他锁上门,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铺子,笑了笑:“明天有明天的‘干头’。今天把这双鞋的跟弄稳了,明天还得琢磨怎么把那边磨破的皮子补得看不出来。活儿不一样,心里那点‘踏实’是一样的。”
我忽然懂了。我们总在寻找生活的“意义”,追逐远处的风景,却常常忽略了,意义就藏在“日日干”的本身之中。那种手指触碰材料的实在感,那种解决一个小问题后的轻微满足,那种被需要、被信任的温暖,像涓涓细流,日复一日,浸润着生命的根脉。它不喧嚣,不耀眼,却撑得起一个人从容不迫的底气。
老张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。他的明天,依然会是那双灵巧的手,那把吱呀响的椅子,和那些等着被修复的行走的记忆。日子迭着日子,干着,干着,生命便有了它自己坚实的厚度和光泽。这或许就是最朴素的生活哲学:在重复中创造细微的不同,在平常里守护内心的秩序。就这么,日日干,日日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