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火车上的爱》
《火车上的爱》
车厢里那股子泡面味、汗味,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陈旧织物的气味,混在一起,成了中国绿皮火车特有的“底色”。我靠在硬卧中铺,看着窗外黑黢黢的田野偶尔闪过几点孤零零的灯火,耳朵里灌满了铁轨有节奏的咣当声。这趟夜车,从北往南,要跑整整十二个钟头。
我对面下铺,是一对老夫妻。老爷子头发花白,背有点佝偻,正小心翼翼地剥着一个橘子。老太太靠窗坐着,望着外面,眼神有些空,不知在想什么。老爷子剥好橘子,细细撕掉上面的白丝,掰下一瓣,轻轻碰了碰老伴的胳膊。老太太转过头,很自然地张嘴接了,慢慢嚼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,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。老爷子自己才吃一瓣,然后又掰一瓣递过去。就这么一个喂,一个吃,半个橘子,安静得像是默片里的镜头。
我瞧着,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“相濡以沫”吧。这个词儿听起来文绉绉的,可放在这晃荡的车厢里,放在这一瓣橘子之间,忽然就变得具体而温热起来。没有甜言蜜语,甚至没有多少眼神交流,可那一递一接之间的默契,比什么话都结实。
夜更深了,车厢顶灯熄了大半,只留下几盏昏黄的夜灯。人们陆续爬上铺位,各种细微的鼾声开始此起彼伏。那老太太似乎有点畏寒,把薄外套紧了紧。老爷子看见了,没说话,慢慢站起身——动作有些迟缓,从行李架上的编织袋里摸索了一阵,掏出一条看着有些年头的灰色毯子。他抖开毯子,仔细地给老太太从肩膀盖到脚踝,边角都掖了掖。做完这些,他才重新坐下,把自己的外套也裹严实了些。
老太太动了动,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很快呼吸变得均匀悠长。老爷子却没躺下,他就那么坐着,侧着身,像是守着什么。窗外偶尔有对面列车呼啸而过,刺眼的光瞬间照亮他的侧脸,那上面沟壑纵横,写满了岁月的痕迹,眼神却平静得像深夜的湖。
我睡不着,索性就看着他们。这漫长的旅途,因为有了这样的“观众”,倒不觉得枯燥了。我想,他们这一生,一定一起走过很多这样的路吧。也许年轻时也挤过更拥挤的车厢,为生计奔波;也许中间也有过磕磕绊绊,红过脸拌过嘴;但走到现在,所有的激烈都沉淀成了无需言语的照应。这种照应,是在漫长时光里一点一滴磨出来的,磨掉了棱角,磨出了包浆,温润而牢固。
天快亮的时候,老爷子终于有些撑不住,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。老太太却醒了,她悄悄把身上的毯子扯出一大半,动作有些笨拙,但很坚持,轻轻盖在了老爷子蜷起的腿上。然后她也那么坐着,看着窗外渐渐泛出鱼肚白的天空。
火车钻进一个隧道,轰隆声骤然放大,随即又归于先前的节奏。光与暗在车厢里快速交替。那一瞬间,我忽然觉得,这车厢就像一个移动的、微缩的人间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起点和终点,每个人都有或长或短的故事。而在这短暂的交汇里,能窥见这样一份沉静如深流的爱,算是一种幸运。
广播里开始预报前方到站,人们窸窸窣窣地开始收拾行李。老爷子老太太也动了,他们话依然不多,一个收毯子,一个整理水杯,配合得有条不紊。下车时,老爷子先背好自己的包,然后很自然地伸出手,老太太也极自然地把手递过去,让他搀扶着,慢慢随着人流朝车门挪去。
我站在站台上,看着那列绿皮火车缓缓启动,继续驶向远方。晨光洒在墨绿色的车身上,那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的背影,早已消失在出站的人潮里。但那一夜车厢中,橘子的微酸清甜,毯子掀起的细小尘埃,还有那种无需言说的“相濡以沫”的静默气息,却像一枚温润的印章,轻轻地、久久地,盖在了这趟旅程的记忆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