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苹果乐园
青苹果乐园
那扇铁门总是虚掩着,推开时会发出“吱呀——”一声长长的叹息。门后,就是我们的青苹果乐园。其实哪是什么乐园,不过是老城区拆迁后留下的一片荒地,不知谁家原先种的几棵苹果树没被挖走,歪歪扭扭地杵在那儿。果子结得又小又涩,皮是那种愣头青的颜色,在夏日的热风里,倔强地挂满枝头。
我们可不管果子涩不涩。那里是我们的王国。放学后的书包胡乱堆在树根下,像一堆彩色的小山丘。爬树是必修课,裤腿蹭上洗不掉的青苔和泥巴,回家免不了一顿说。但那时觉得,能摸到最高处那颗被阳光晒得微微发暖的青苹果,就是当天的英雄。咬一口?哎呀,酸得眼睛鼻子都皱到一块儿,可心里那份得意,却是甜的。
乐园里没有昂贵的玩具。断砖是积木,瓦片能在积水洼里打出漂亮的水漂。我们给每棵树都起了名字,“歪脖子司令”、“二胖”、“瘦高个儿”。最大那棵苹果树的树干上,刻着歪歪扭扭的“友谊万岁”,下面压着一堆谁也不认账的“秘密”。有时什么都不做,就并排躺在树下,看树叶缝隙里漏下的光斑晃啊晃的,像碎了一地的金子。风里有泥土味,青草味,还有那股子生涩的、属于未成熟果子的清酸气。那气味,就是童年的注脚。
记忆里有个总穿白衬衫的男孩,叫小川。他爬树最快,打水漂最远,但笑起来却有点腼腆。有一次我为了够一个“高难度”的苹果,差点摔下来,是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。我们坐在粗树枝上喘气,他把那个费劲摘来的青苹果在衣角擦了擦,递给我。“尝尝,这个说不定甜。”结果还是一样酸,但我们却一起笑了起来。那个下午,空气里弥漫的青苹果香气,好像混进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、微妙的滋味。像苹果一样,清新,又带着心跳加速的酸涩。
后来,就像许多故事一样,“后来”来了。推土机的轰鸣声碾碎了蝉鸣。我们站在铁门外,看着那些苹果树被连根拔起,和碎砖烂瓦堆在一起。乐园成了工地,不久后,一栋崭新明亮的商场拔地而起。里面灯火通明,货架上摆满了红得发亮、甜得腻人的进口苹果。我们这群“旧王国的臣民”,也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去了不同的学校,有了新的朋友圈。
很多年后的一个傍晚,我偶然路过那片街区。商场里飘出流行的音乐,玻璃幕墙映照着都市的霓虹。我忽然停下脚步,在空气中深深吸了一口气。当然,那里只有汽车尾气和咖啡的香味。可就在那一刹那,舌尖却条件反射般涌上一股强烈的、尖锐的酸涩感。那么真实,激得我几乎要流下泪来。
原来,有些东西从未消失。那片荒草地,那些酸果子,那个弥漫着青涩气息的午后,都被时光完整地封存了起来。它不叫回忆,它成了一个象征,一个对于天真、莽撞、真挚情感的象征。我们再也回不去那个乐园,但它的滋味,却固执地留在我们生命的味蕾上。
现在每当我看到任何青涩的事物——初入职场紧张的脸,少年人笨拙的善意,甚至春天里刚刚抽出的嫩芽——那股熟悉的青苹果气息便会悄然漫上心头。它提醒我,在成为一个“合格”的、甜熟的大人之前,我们都曾拥有过一整片酸得睁不开眼,却无比珍贵的乐园。那里结的果子,或许永远等不到变红变甜的那一天,可恰恰是那份生涩的、略带刺痛的酸,构成了我们最初认识这个世界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