啊灬啊灬啊灬快灬深的
啊灬啊灬啊灬快灬深的
那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,断断续续,黏黏糊糊的,像梅雨天里晾不干的衣裳,潮湿地贴在耳膜上。“啊……啊……啊……”拉得老长,尾音颤着,又猛地一顿,接上一个短促的“快”,最后那个“深的”,却像沉进了井底,闷闷的,听不真切了。
我正走在回家的夜路上,手里拎着半袋没吃完的糖炒栗子。路灯把影子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。这声音让我脚步慢了下来。不是害怕,是好奇。这调子,你说它是唱吧,没个旋律;说是喊吧,又没那么用力;说是叹息呢,里头又夹着点儿别的,像是有话要说,却给什么东西堵着,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。
我顺着声音往里挪了几步。巷子窄,两边的老墙爬满了青苔,摸上去一定又凉又滑。那声音更清晰了些,是从一扇虚掩着的木门后头飘出来的。门是旧的,漆皮剥落了大半,露出里头木头原本的颜色,深深浅浅的,像老人脸上的斑。
我站在那儿,心里头有点儿打鼓。要不要进去看看?这大晚上的,里头是什么光景?可那声音像有钩子似的,挠着人心。那个“深的”,到底是什么意思?是说巷子深,还是别的什么深?
犹豫的当口,门“吱呀”一声,自己开了条缝。里头透出昏黄的光,不像是电灯,倒像是蜡烛或者油灯。光晕晃晃悠悠的,把门口一小块地照得暖融融的。那声音停了。四下里突然静得很,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,还有远处马路上偶尔开过的车。
鬼使神差地,我推门走了进去。
里头是个小天井,不大,却收拾得干净。墙角摆着几盆叫不上名的花草,叶子在昏暗里绿得发黑。正对着的堂屋里,坐着个老人。背对着我,头发花白,梳得整齐,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。她面前摆着个炭火小炉子,上面坐着个陶壶,正“咕嘟咕嘟”冒着白汽。
“来了?”她没回头,声音哑哑的,正是刚才巷子里听到的那个调子,只是现在平稳了许多。
“我……我听见声音。”我有点局促,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冒失闯入。
“坐。”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小竹凳。
我坐下,这才看清她的侧脸。皱纹很深,像是用刻刀一道道划上去的,但眼睛很亮,映着炉火的光。她拿起火钳,轻轻拨弄了一下炭块,几点火星子飘起来,又迅速暗下去。
“刚才……是您在……”我忍不住问。
“嗯。”她点点头,拿起陶壶,往一个粗瓷碗里倒水。水声哗哗的,在静夜里格外响。“老毛病了。心里头闷着东西,堵得慌,就得这么啊几声,才能顺过气来。那个‘快的’,是想起从前跑码头的时候,船要开了,心里急。那个‘深的’……”她顿了顿,把碗递给我,“是觉得如今的日子,过得深了,好多东西,埋得深了。”
我接过碗,热水烫着手心,一股暖意顺着胳膊往上爬。我忽然明白了,她那些断断续续的字眼,不是什么神秘的咒语,就是一个老人,在把心里头沉甸甸的岁月,往外头掏呢。掏得慢,掏得费力,因为那些记忆太重了,也太深了。
她开始讲,讲年轻时在江上跑船,讲岸上的灯火像星星掉进了水里,讲离别的码头和重逢的雨水。话很碎,东一句西一句,就像她刚才那不成调的“啊灬啊灬啊”。但听着听着,那些画面却在我眼前连起来了。我好像能看见江水,听见号子,感受到那种颠簸和漂泊。她说的“快的”,是青春仓促,时光如箭;她叹的“深的”,是往事沉埋,情意绵长。
炉火渐渐弱了。壶里的水添了又添。我碗里的水早就凉了,可我没动。就听着,偶尔问一句。她讲到最后,声音越来越低,又变成了那种近乎无意识的、拉长的“啊……”。但这次我听懂了,那不是无意义的呻吟,那是一口长长的、从岁月深处呼出的气。
夜真的深了。我起身告辞。她没留我,只是点点头,又往炉子里添了块炭。我走到门口,回头看了一眼。她又恢复了那个坐姿,背微微佝偻着,对着将熄的炉火。那个侧影,静默的,却好像又把刚才所有零碎的话,都收拢在了身体里,沉甸甸的。
走出巷子,回到路灯下。手里的糖炒栗子早就凉透了。可我嘴里,却好像还留着那碗白开水的味道,淡淡的,没什么特别,但流过喉咙的时候,是温润的。我忽然想,每个人心里头,大概都有这么一条深深的巷子,藏着一些只能以叹息或几个不成词的字眼来表达的东西。它们不常被访,却总在那里,构成了我们生命底下,那片沉默而深厚的基底。我们平日里匆匆忙忙,追求着各种“快”的东西,快的成功,快的答案,快的消遣。可总有一些时刻,也许是这样一个偶然停步的夜晚,你会听见自己心底,或者从别人的生命里,传来那样一声悠长的“啊……”,然后是一个茫然的“快的”,最终,一切又归于那个平静而复杂的“深的”。
风一吹,我缩了缩脖子,加快了脚步。身后的巷子,连同那断续的声音,都重新被夜色吞没了,深得看不见底。只有手心,似乎还留着一点粗瓷碗的温热触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