虎四影
虎四影
老陈蹲在自家老屋的门槛上,手里捏着那本边角都磨毛了的族谱。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,像一块温润的老玉。他翻到中间一页,手指停在“虎四影”叁个字上,半天没挪开。这名字,打他记事起,就听着老人们念叨,可具体是啥,谁也说不清。有人说,那是祖上一位猎虎英雄的绰号;也有人说,是山里一处藏着宝贝的地名;还有更玄乎的,讲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句暗语,能解一个家族的大秘密。
“虎四影……”老陈咂摸着这几个字,感觉它们像活的一样,在纸面上轻轻跳动。他想起爷爷还在世的时候,总爱在夏夜的院子里,摇着蒲扇讲古。讲到“虎四影”,爷爷的眼神就会变得飘忽,声音也压低下来,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去。那时候的老陈,只觉得这是个顶顶神秘、顶顶吸引人的故事核儿,心里痒痒的,总想刨根问底。
可如今,老屋要拆了,这片地要规划成新区。他这次回来,就是做最后的整理。那些蒙尘的老物件,似乎都在这个黄昏,发出了细微的声响。他合上族谱,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的灰,决定在屋子被推平前,再好好看一遍。这个念头一起,心里头那点对于“虎四影”的好奇,就像灶膛里没熄尽的火星,又给风吹得亮了起来。
他走进堆放杂物的西厢房。这里光线昏暗,空气里有股陈年的木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。角落里堆着几个老旧的樟木箱子。老陈掀开其中一个,里面大多是些破旧的衣物。他有些失望,正准备盖上,箱底一个硬邦邦的角落硌了他的手。他扒开上面的衣服,摸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。
油布解开,里面是一卷画。画纸已经脆黄,但保存得还算完好。老陈的心,没来由地咚咚跳起来。他小心翼翼地把画在稍微干净的地面上展开。画的是水墨山水,笔法苍劲,看得出有些年头。近处是嶙峋的山石和几棵虬松,远处山峦迭嶂,云雾缭绕。画的右上角,题着叁个字:“虎四影”。字迹与族谱上的颇为相似。
“原来是幅画!”老陈喃喃道。他凑近了细看,这山这水,看着有些眼熟。他走到窗边,借着最后的天光,对比着画和窗外远处连绵的山影轮廓。这一看,还真对上了七八分!画里主峰的形状,特别是左边那道像被巨斧劈开似的山坳,不就是村子西头那座“斧劈崖”么?只不过画里的视角,好像是在更高的地方。
这个发现让老陈有些兴奋。他举着画,在屋里来回踱步,试图理解“四影”的含义。是四季的影子?还是四个时辰的影子?他盯着画中那几块主要的山石和松树,看它们在昏黄光线下投出的淡淡阴影,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:会不会是,在某个特定的时辰,阳光或月光照下来,这几处主要的影子,会组合成……某种形状?
第二天一大早,天还没大亮,老陈就带着画,爬上了村子后面的老鹰岩。这里是附近最高的地方,能俯瞰整个村子和大半山脉。他对照着画,找到了画者当年可能站立的位置。然后,他摊开画,静静地等着日出。
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,像一把金色的刷子,慢慢扫过沉睡的山脊。光线移动,山峦、树木的影子被拉长、变形,在大地上缓缓游走。老陈屏住呼吸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画中标注的那几处地方。当时辰接近正午,太阳升到接近头顶的位置时,奇妙的事情发生了。
斧劈崖巨大的岩体,连同旁边几棵古松的影子,恰好投射在前方一片相对平坦的山坡上。那一片交织的、深浓的墨色阴影,随着微风拂过树梢微微晃动,轮廓渐渐清晰——那竟赫然是一头猛虎的侧影!昂首,弓背,尾巴有力地卷曲着,仿佛正蓄势待发。而由于几处高低错落的光源(岩石反光、缝隙透光),这虎影的体内,又隐隐约约透出几处更浅的、形态各异的虚影,像是虎的心、虎的骨,或者说,是虎的魂。
“一影为形,二影为骨,叁影为意,四影为神……”爷爷某句含糊不清的念叨,此刻惊雷般在老陈脑子里炸响。他呆呆地立在山巅,看着脚下这片被祖先用眼睛和心灵捕捉、并凝固在纸上的神奇光影。原来,“虎四影”不是一个名字,不是一个地点,也不是一句暗语。它是一种观察,是老祖宗们与这片山水之间,一次沉默而深刻的对话。他们看到了山石的形,看到了林木的骨,感悟到了自然的意,最终,窥见了那生生不息、威严又灵动的神韵。他们把这份领悟,简化成叁个字,藏进族谱,画进画卷,等着在某一个黄昏或清晨,被一个有心人重新看见。
风大了些,山坡上的“虎影”微微晃动,仿佛活了过来,下一秒就要跃入更深的群山之中。老陈没有拍照,他知道,这景象带不走。它属于这个时辰,这个角度,这片天空,和此刻站在这里的他。他慢慢卷起画,动作轻柔。屋要拆了,地要变了,但有些东西,就像这“虎四影”,只要山还在,光还在,就总会有人,在某个时刻,与它重逢。他下山的时候,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,仿佛卸下了一个担子,又仿佛,扛起了一点更轻盈、却也更结实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