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角母子

发布时间:2025-12-31 10:52:00 来源:原创内容

海角母子

老张头把叁轮车停在海崖边的土路上,指了指远处那片黑黢黢的礁石:“就那儿,看见没?那石头缝里,早些年总有个女人带着孩子来。”他点了支烟,海风立刻把烟雾扯得稀碎,“怪得很,只挑大风天来,抱着孩子站在最靠海的那块石头上,一站就是半天。我们都管那地儿叫‘母子崖’。”

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。那是海岸线尽头一处突出的尖角,像大地试图挽留海洋却最终凝固的手臂。岩石是铁锈色的,被千万年的浪啃得嶙峋陡峭。今天风不大,浪温柔地拍着,但那地方依然透着股说不出的孤绝。我问老张头后来呢。他吐了口烟:“后来?好像有七八年没见着了。有人说那孩子病了,有人说搬走了。谁知道呢。”

好奇心这东西,一旦被勾起来,就像缠在脚腕上的海草。隔天下午,我独自往那海角走去。路越走越窄,到最后只剩下一溜被踩实了的泥土小径,旁边长满了带刺的滨枣丛。海风渐渐大起来,带着咸腥气,呼呼地灌进耳朵。

爬上最后一段斜坡,眼前豁然开朗。那片礁石比远处看着更慑人,最高处离海面得有十几米,下面不是沙滩,是张着犬牙交错的乱石滩。风在这里打着旋儿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我找了块背风的矮石头坐下,试着想象——一个母亲,抱着年幼的孩子,站在最危险的边缘,面对滔天的风浪。她在看什么?或者,在等什么?

日子久了,我从镇上杂货店的老板娘那儿,听来了些碎片。女人叫秀琴,不是本地人,是很多年前嫁过来的。孩子小名叫海生,生下来身子就弱。男人常年在外面跑船,家里就母子俩相依为命。“那孩子,安静得不像个娃娃,”老板娘一边嗑瓜子一边说,“秀琴也闷,不怎么跟人来往。就爱去海边。”她说,秀琴带孩子去海角,不是因为孩子喜欢看浪,而是她自己觉得,那儿的风和浪,能把孩子肺里那点病气给“吹干净”。

这想法听起来有点傻气,甚至固执。但或许,当一个母亲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,最后剩下的,就是这点近乎笨拙的坚持。她把希望寄托给了最蛮横也最浩瀚的自然力量。

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在镇卫生院的旧档案室里,看到过海生零星的记录。大多是些感冒发烧,但有一行字很扎眼:“家属主诉,患儿于海边活动后,呼吸似有改善。”后面跟着医生的笔迹:“心理安慰效应,建议规范治疗。”纸页已经发黄了。我不知道秀琴是否看懂,或者是否愿意看懂医生的判断。也许对她而言,海风带来的那一点点“似有改善”,就是全部的黑夜里,唯一能抓住的星光。

我又去了几次海角。有一次碰上了阴天,乌云压得很低,海变成了沉重的铅灰色。浪头凶悍地砸在礁石上,碎成惨白的沫子。我忽然有点明白了。在那样绝望的天气里,一个母亲紧紧搂着她的孩子,站在世界的尽头,面对的仿佛不是毁灭,而是一种巨大的、轰鸣的洗礼。风会吹走眼泪,浪声会盖过哭泣。那或许不是求医,而是一种近乎原始的陪伴与抗争——你看,妈妈在这儿,和这海、这天、这风在一起,陪着你呢。

镇上最后对于他们的消息,是说海生到了学龄,身体似乎好了些,秀琴带着他去了城里,一边打工一边给孩子念书。也有人说,是孩子爸爸终于稳定下来,接了娘俩过去。总之,他们离开了这片海。

老张头说得不对。他们不是“没见着了”,而是走进了风浪之外的、另一种生活里。那生活大概依旧不易,但总归有了新的岸可以奔赴。我最后一次去母子崖,是个晴朗的黄昏。夕阳把海面铺成一条金光大道,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。礁石静静立着,上面空无一人,只有归巢的海鸥偶尔掠过。

我忽然觉得,这海角就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。它记得每一对曾在此依偎的母子,记得那些被风卷走的叹息,和那些比岩石还要坚硬的盼望。秀琴和海生从这里带走的东西,也许从来不是被海风治愈的肺腑,而是当世界仿佛只剩下狂风巨浪时,那双紧紧环抱他们的、不曾松开的手。那份温度,足以抵挡往后人生里,许多个看不见的冬天。

风又起了,温柔地推着我的后背。我转身离开,没有再回头。我知道,有些故事不需要结局,它们只是沉进了这片海的深处,化成了盐,化成了潮汐的一部分,会在每一个起风的日子里,隐隐回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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