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皮大王
日皮大王
老张蹲在自家院墙根儿底下，眯缝着眼，瞅着手里那片灰扑扑的瓦。那瓦片在他指肚上摩挲着，发出沙沙的、极细微的响动。半晌，他咂咂嘴，摇了摇头，把那瓦片轻轻搁在身边那一摞瓦上。那摞瓦已经堆得有半人高了，片片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，颜色、厚薄、弧度，挑不出半点毛病。可老张还是不满意。
村里人都管他叫“日皮大王”。这外号怎么来的？嘿，说来也简单。咱这地方，管那种特别较真、钻牛角尖、把一样东西琢磨到极致的人，就叫“日皮”。老张琢磨的，就是这盖房子用的瓦。这手艺，是他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，到了他这儿，算是第四代。可老张觉得，前面叁代加一块儿，可能都没他一个人在这瓦片上花的心思多。
瓦嘛，不就是遮风挡雨的东西？泥巴塑形，窑里一烧，不裂不漏，齐活。可老张不这么想。他常念叨，一片好瓦，是有“魂儿”的。这话听着玄乎。啥叫魂儿？你听他掰扯：下雨的时候，雨点子砸在瓦上，那声音不能是噼里啪啦的吵人，得是滴滴答答的，有节奏，像哼小曲儿；太阳晒着的时候，瓦片吸了热，但热气不能闷在屋里头，得能缓缓地透出去，又得把那份暖意留住几分；就算是大风天，风从瓦垄间过，声儿也得是低沉的“呜”，不能是尖利的“哨”。
为了这个“魂儿”，老张可没少折腾。光是和泥这第一步，就够他喝一壶的。土得用村东头老河床底下叁米深的胶泥，说是那股子韧性别处没有。水呢，不能是井水，得是下雨天接的“天水”，还得是后半场的，杂质少。和泥的力道、时辰，全凭他一双手的感觉。有一回，儿子从城里给他买了台搅拌机，他试了一次就扔墙角了，说机器转出来的泥，“死了”，没灵性。
烧窑更是关键。火候的拿捏，是老张最核心的本事，也是他绝不外传的“独门秘籍”。什么时候用文火慢烘，什么时候得猛火催色，全在他心里那本账上。他能在窑口一蹲一整天，脸被火光映得通红，就盯着那火苗的舌头舔舐窑壁的劲儿。他说，看火不是用眼睛，是用鼻子闻，用耳朵听，甚至是用皮肤去感觉那股热浪的“脾气”。差一丝，瓦的性子就变了。脆了，或者闷了，都不行。
村里盖新房的，起初都乐意找老张定瓦。可后来，流水线出来的瓦便宜啊，颜色还鲜亮。渐渐地，除了些念旧的老主顾，找他的人少了。儿子劝他：“爸，你这太费工夫，价钱下不来，现在没人认这个了。”老张也不争辩，就闷头侍弄他的瓦窑。他说：“他们认不认，是他们的事。我这瓦认不认我，是我的事。我要是糊弄它，它将来盖在房上，自己都觉得亏心。”
去年，市里来了个搞古建修复的团队，说是要复原一座老祠堂。跑遍了建材市场，没找到合意的瓦。不知怎么的，就打听到了“日皮大王”。那领队的工程师拿着老张烧的瓦，又是敲又是照，最后叹了一声：“这密度，这釉色，这手工压出来的细微弧度，机器做不出来。这是有生命的东西。”老张听了，只是搓着手上的泥巴，嘿嘿笑了两声。
如今，老张还是那个“日皮大王”。他那片小瓦窑，青烟袅袅，好像和这个什么都讲求“快”的世界格格不入。但他不在乎。他守着那团火，那片泥，相信有些东西，快不来，也替代不了。就像他瓦窑顶上那些自己烧的瓦，经历风吹日晒雨淋，颜色愈发温润沉静，稳稳地，护着一方天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