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老师交
刘老师？交
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，粉笔灰在阳光里慢悠悠地飘。讲台上，那摞作业本堆得有点歪，最上面一本，封皮用蓝色圆珠笔工工整整写着：“刘老师收”。收字后面，跟着一个小小的、迟疑的问号——“刘老师？交”。
我捏着这本子，愣了好一会儿。这问号像根小刺，轻轻扎了我一下。交作业，天经地义的事，怎么还带个问号呢？是孩子不确定该不该交，还是不确定我是不是那个该收的“刘老师”？
翻开本子，字迹算不上漂亮，但一笔一划，用力得快要戳破纸背。题目做得七七八八，对的不少，错的也明显。有意思的是，每道错题旁边，都用红笔（不是我的红笔）自己改了，旁边还缀着些歪歪扭扭的小字：“这里没懂”、“公式用错了”、“下次仔细”。这哪是交作业，这分明是交上来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嘛。
我忽然就想起这孩子的模样，坐在后排靠窗，总是安安静静的，眼睛看向黑板的时候，带着种努力的专注，偶尔和我目光碰上，会飞快地垂下眼去。他大概鼓了挺大的勇气，才在“交”字前面，画上那个小小的问号。这个问号里，藏着的是试探，是怕被批评的忐忑，或许，还有一点点期待被看见的盼望。
我们当老师的，日子久了，容易陷进一种“流程”里。上课、讲解、布置作业、批改、打分…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。学生呢，也仿佛成了这套流程里的一个个“节点”，“交作业”就是节点间必经的指令。可这个小小的问号，突然让这流畅的流程卡了壳。它提醒我，坐在下面的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，他们的心思，远比作业本上的对勾叉叉要复杂细腻。
我把本子合上，那个“刘老师？交”又映入眼帘。这次我不觉得它扎眼了，反而觉得有点珍贵。在这个一切都讲究效率、答案必须明确的世界里，一个孩子，还肯在他的作业本上，留下一个表达不确定的问号。这是一种多么朴素的真诚沟通啊。他没有不懂装懂，没有胡乱敷衍，他把自己的困惑和完成的过程，一起端到了我面前。
第二天的课，我像往常一样讲着习题。走到后排时，我停在他课桌边，手指点了点他摊开的练习册上一道题，声音不高，就我俩能听见：“这题昨天的解法，你自己补的那几步，想法挺对路。就是中间这个转换，下次我单独再给你讲讲。”他猛地抬起头，眼睛亮了一下，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。我没提那个问号，但我希望他能明白，他的“问号”，我收到了。
后来，我批作业时，留神多了。我不只看答案的对错，更看那些字里行间的痕迹。有没有涂改的犹豫？有没有省略的步骤？有没有哪道题空着，却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圈？这些，都是孩子们无声的“问号”。它们可能在问：“老师，这样行吗？”也可能在说：“老师，我这里真的需要帮助。”
教育这件事，有时候真不是看你灌下去多少知识，而是看你能接收到多少学生悄悄发送出来的“信号”。那个“问号”，就是最原始也最清晰的信号。它代表一种主动参与，哪怕是以一种怯生生的方式。比起那些工整完美、毫无情绪的作业，我忽然觉得，我更喜欢看到这些带着“毛边”、带着思考痕迹、甚至带着问号的本子。
再后来，那孩子作业本封皮上，“刘老师收”后面的问号不见了。但我知道，它没有消失，它可能化在了他偶尔课堂上举起的手里，化在了他课后挠着头走过来问的问题里。那个小小的问号，像一粒石子，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涟漪。它让我慢下来，去看见作业本背后那个正在成长中的人，去珍惜那份笨拙而珍贵的真诚沟通的意愿。
粉笔灰还在阳光里飘着，讲台上的作业本换了一摞又一摞。我总会特意看一眼最上面那本的封皮。有时候，我会想，或许每个孩子心里，都藏着一个给老师的问号。只是有的画在了纸上，有的，一直藏在了眼睛里。我们能做的，不过是轻轻接住它，然后，给他一个值得继续提问的明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