群芳承欢录
群芳承欢录
老宅后院那方小小的园子,在我记忆里,从来都是热闹的。这热闹不是人声,是花声。祖母在时,总爱拄着拐杖,慢悠悠地踱进去,嘴里絮絮叨叨,仿佛跟每一位老友打招呼。她管这叫“承欢”,说这些花儿草儿,懂得承她的欢心,也懂得让她承它们的欢。
什么是承欢呢?我小时候不懂。只觉得祖母一进园子,整个人就亮堂起来。那株年岁比我还大的月季,叫“胭脂扣”的,开起花来泼辣得很,一朵挤着一朵,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。祖母会小心地托起一朵,凑近了闻,然后眯着眼笑:“你听,它这香气,闹腾着呢,是在跟我显摆。”我侧耳去听,只有风声。但看祖母的神情,又分明是真的听见了。
墙角那几丛玉簪,是另一番脾性。叶子阔大幽绿,花却开得矜持,夜里才悄悄吐出那缕清冽的香。夏夜乘凉,祖母摇着蒲扇,会忽然说:“玉簪开了。”我跑去看,果真,洁白的花梗不知何时已亭亭立了起来。它们的“承欢”,是静默的陪伴,是暗夜里一份不张扬的馈赠。你得用心,才接得住这份情意。
最有趣的,是那缸睡莲。红鱼在叶底穿梭,搅动一池天光云影。花开的时候,祖母能在那缸边站上小半天。她说,看睡莲开合,就像听一个慢悠悠的故事,不急不躁,自有它的时辰。这份“承欢”,需要观者同样的耐心,慢下来,等下去。急吼吼的人,是看不到花开的刹那,也读不懂那静谧里的丰盈的。
我后来离家读书、工作,在水泥森林里奔波,心里那点对于花草的念想,早被压得扁扁的。直到某个加班至深夜的雨天,打车回家,车窗上水流如注,模糊了所有霓虹。那一刻,毫无缘由地,我忽然想起了老宅的园子,想起雨后泥土的腥气,想起月季花瓣上滚动的水珠,重重砸下,然后“啪”地散开。那股潮湿的、蓬勃的生气,隔着岁月和千里,猛地撞了我一下。
再回去,老宅已显破败,园子也有些荒了。但“胭脂扣”还在,只是枝条肆意横生;玉簪越发茂密,几乎侵占了小径;睡莲缸覆了层青苔,却仍有几片圆叶倔强地浮着。我学着祖母的样子走进去,起初有些生疏,甚至有点尴尬,不知该如何与它们相处。但当我蹲下,指尖触到微凉湿润的叶片时,某种熟悉的、安宁的感觉,顺着指尖爬了上来。
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,清理杂草,修剪枯枝。没戴手套,让泥土嵌进指甲缝里。汗滴下来的时候,我仿佛听见园子轻轻叹了一口气,像是沉睡许久的人,终于翻了个身。这算是一种“双向的承欢”吗?我照料它们,它们则用一片逐渐清晰的生机,抚平我眉间的皱褶。
如今我懂了,祖母说的“承欢”,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索取或奉献。那是人与草木之间,一份长久的、温柔的体谅与呼应。你懂它的寒暖饥渴,它知你的喜怒哀愁。在彼此照见的时光里,各自舒展,又相互成全。这方寸之间的“群芳”,承的是一份生活朴素的欢愉,承的也是一颗愿意慢下来、贴近泥土的真心。这份录,写在风里,写在叶脉里,也写在一个被花香唤醒的午后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