栾氏佳人清水净沙
栾氏佳人清水净沙
我们巷子最里头,住着栾家。栾家有位姑娘,叫什么大伙儿倒不常提,都唤她“栾家阿姐”。她家院门前有口老井,井水清得能照见人影儿,井边总铺着一层从河边挑来的细沙,每日洒扫,沙面平整如纸,透着股干净的劲儿。这“清水”与“净沙”,仿佛就成了她家的门风,也是她这个人的注脚。
阿姐这人,长得不算顶漂亮,但耐看。眉眼淡淡的,像用极淡的墨在宣纸上轻轻扫过,可你多看几眼,就觉得里头有内容,安静,却笃定。她说话做事,也像那井水,不疾不徐,清清楚楚。巷子里谁家有点纷争,闹到面红耳赤,去找她说道说道,她也不多劝,就请人在井边石凳上坐着,递上一碗清茶。等你气咻咻说完,她或许只是看着那一片被她抚平的沙面,轻声说:“您心里这团乱麻,是不是也像没理清的沙砾?不如,先沉一沉。”怪的是,那火气,真就跟水里的杂质似的,慢慢就沉下去了。这“沉静”,便是她身上最要紧的一个词。
她家以裱画为业,祖传的手艺。这活儿,最考究的就是个“净”字。工作室里总是一尘不染,用的浆糊自己熬,工具用完必须归置得整整齐齐。我看过她干活,一幅破损的古画铺在案上,她先不急着动手,就那么静静地看着,手指悬空,顺着画意虚虚地描摹。她说,这叫“读画”,得读到心里去,读到和当年的笔意通了气息,才知道该怎么下功夫。这过程,有时得花上好几天。急不得,一急,手就浊了,心就浮了,裱出来的画,气息不对。
有一次,一个外地客商拿来一幅名家残卷,虫蛀得厉害,好几个地方墨彩都模糊了,开口就是高价,催得也急。阿姐看了半晌,摇了摇头,客商以为她嫌钱少,又加价码。阿姐却将画轻轻推回,说:“先生,这画伤在神髓,不是补补破损就成的。我现在心没静到那份上,强行接活,是糟蹋东西。这钱,我挣不了。”客商悻悻而去,巷子里有人听了,说她傻。阿姐听了只是笑笑,转身去打她的井水,洗她的手巾。那井水哗哗的声音,和扫沙的沙沙声,听着就让人心里敞亮。
你说她古板吧,倒也不尽然。年轻人玩的智能手机她也用,只是很少见她盯着屏幕久看。她说,这东西像风,信息呼呼地过,容易把心里的“沙”吹乱了。她得时常回来,看看实实在在的清水,摸摸实实在在的净沙,把这颗心给“澄”清楚了。这个“澄”字,是她常挂嘴边的另一个词。她说,裱画最高的功夫,不是让画如新,而是让画恢复它本该有的精神气儿,这前提就是裱画人的心,得像这井水一样,澄澈见底,能映出画的本真。
如今巷子越来越吵,新楼越盖越高,那口老井却还在。阿姐也还是老样子,清晨扫沙,白日读画、裱画。有慕名来找她的人,走进这条喧闹的巷子,一看到她门前那片平整的沙地,喝一碗她递上的清水,不知怎么,心就先静了一半。她的日子,好像就这么不紧不慢地,在那清水与净沙之间,流淌出一种沉静而澄明的节奏。这节奏,在这慌慌张张的人世间,成了一种稀罕的、让人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的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