妇联联欢回不去的夜晚
妇联联欢回不去的夜晚
李姐放下手里的瓜子，拍了拍沾着糖霜的手指，会场里那种热烘烘的、带着点儿瓜子花生和廉价香水混合的气味，好像一下子把她裹紧了。台上的小品正演到高潮，演丈夫的男同志夸张地扭着身子，底下笑倒一片。可她没笑，眼神有点飘，飘到了窗外黑黢黢的夜色里。这联欢会一年一次，妇联的姐妹们聚在一起，说说笑笑，看看节目，本该是最高兴放松的时候。可不知怎么的，今晚心里头老是沉甸甸的，好像有个钩子，冷不丁就勾出点旧年月的东西来。
旁边张阿姨捅了捅她胳膊，递过来一块橘子：“发啥愣呢？快看，你家老王上台了！”李姐回过神，可不是，自家那口子被几个老姐妹推搡着上了台，要唱段《沙家浜》。老王有点窘，话筒拿得老远，调子起得忽高忽低。底下善意地哄笑，掌声却格外热烈。李姐看着台上那个微微发福、鬓角已白的老头儿，忽然想起叁十年前，也是在类似这样喧闹的场合，他还是个清瘦的小伙子，在厂里的文艺比赛上拉手风琴，琴声像流水，她坐在下面，心也跟着那琴声一跳一跳的。那会儿的空气里，好像也有一股味儿，是机油混着年轻汗水的、生猛鲜活的气味。
“时间过得真快啊。”张阿姨在一旁感慨，像是读懂了她的沉默。李姐点点头，没接话。快，怎么不快呢？好像昨天还在为谁家孩子多吃了一块糖拌嘴，今天一屋子坐着的，都成了带孙辈的奶奶姥姥；昨天还在车间里比赛谁的纺锤转得快，今天坐在这里，手上只剩下一把闲磕的瓜子了。那些争吵、劳累、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的日日夜夜，当时只觉得漫长难熬，现在想起来，竟都蒙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，像旧照片的底色。这大概就是一种集体记忆吧，属于她们这一代女工的，混杂着机器轰鸣、集体宿舍笑声和“叁八红旗手”奖状的共同记忆。
台上的节目换成了旗袍秀，几位身材保持得好的姐妹，袅袅地走着台步。灯光打在她们身上，丝绸料子泛着光。李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穿了好几年的暗红色毛衣，袖口都有些磨了。她不是羡慕那旗袍，而是忽然觉得，自己身上这件毛衣，似乎也织进了很多故事。是孩子小时候蹭上的奶渍，是加班深夜归来抵御寒气的温暖，是无数个平凡日子里的贴身陪伴。这些物件，这些记忆，都带着温度，沉甸甸地压在心里。
联欢会临近尾声，主持人张罗着大家合唱《难忘今宵》。歌声响起来，不算整齐，有些跑调，但每个人都唱得很卖力。李姐也跟着唱，唱着唱着，喉咙有点哽。她知道，这个夜晚和过去千百个类似的夜晚一样，终将过去。明天太阳升起，她还是要赶早市买最新鲜的菜，要送小孙子上学，要操心老伴的血压。这个“回不去”，回不去的哪里仅仅是一个夜晚呢？是那个一呼百应、集体大于一切的青春年代，是那种虽然清贫但目标单纯的劲头，是那群人、那种生活状态。
散场了，姐妹们互相搀扶着，说说笑笑地往外走。夜风一吹，凉飕飕的，李姐拢了拢衣襟。老王走过来，很自然地把她手里拎着的、发的那袋苹果接过去。“走吧，”他说，“回家。”两个字，平平常常。李姐心里那点潮湿的感慨，忽然就被风吹散了些。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会场，那里正在熄灯，一点一点暗下去。是啊，有些夜晚是回不去了，但总有些东西留了下来。就像这女性联结的情感，或许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轰轰烈烈，却化在了彼此一声“路上小心”的叮嘱里，化在了日常无声的照应里。而那份属于她们这代人的生命韧性，早已长在了骨子里，支撑着她们走过漫长岁月，从车间走到家庭，从青丝走到白发，默默承担，也默默守护着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。
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李姐把手揣进老王臂弯里，温度实实在在的。夜晚回不去，但路还在脚下，还得接着往前走。前头家里的灯，还亮着等着他们呢。这么一想，心里头那点沉甸甸的东西，仿佛也找到了安放的位置，不再只是空落落的惆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