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清草影院
久清草影院
说起咱们镇子西头那家“久清草影院”,现在的年轻人怕是没几个知道了。它就像一本被遗忘在阁楼角落的旧书,纸页泛黄,却夹着某个夏天的蝉鸣。我第一次去那儿,还是被爷爷牵着手,沿着石板路,穿过一片总也除不尽的、长得老高的狗尾巴草丛。
影院的门脸儿很小,灰扑扑的水泥墙,木门上的绿漆剥落了大半。招牌是手写的,几个墨字——“久清草影院”,写得不算漂亮,但很用力,像是用钉子一下下凿进木头里的。为啥叫这名儿?我问过爷爷。他吧嗒着旱烟,眯眼想了一会儿,说,大概是因为这地方偏,门口野草长得快,老板又是个懒散人,总说“草久了自然就清除了呗”,可那草,好像从来就没彻底清干净过。这名字,就这么带着点自嘲和随性,留了下来。
推开门,光线陡然暗了,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。有老木头座椅的潮气,有劣质烟草的呛味,还混杂着阳光晒过旧棉布的味道,说不清,但那就是“电影院”的味道。厅里拢共也就百来个座位,红色的绒布面磨得发白,有些还露出了里面的海绵。放映机工作时,光束里能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跳舞,嗡嗡的机器声,成了电影背景音之外最恒定的伴奏。
放的片子也杂。有时是黑白的战斗片,英雄们喊着口号冲锋;有时是咿咿呀呀的戏曲片,花旦的水袖能甩到银幕边上来;偶尔还能赶上过时的港台武打片,人物快得带出重影。画面时常会跳动,或者突然出现几道划痕,但没人喝倒彩。大伙儿都仰着头,嘴里嗑着自家带的瓜子,眼睛跟着那不甚清晰的光影走。那时候,电影不是选择,而是一种降临。放什么,就看什么,反倒有种拆盲盒的期待。
这影院的“观影体验”,说实话,跟现在没法比。可它有种奇特的魔力。在这里,电影的“内容”似乎不只是银幕上的故事。邻座大爷随着剧情发出的叹息,前排小孩因为害怕而钻到大人怀里的悉索声,甚至中场休息时,管理员拎着热水壶给大伙儿茶杯续水的身影,都成了电影的一部分。它不提供孤绝的沉浸,却编织了一种温暖的“共在”。我们共享着同一片昏暗,同一束光,同一段被投射的悲欢。
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,姓陈,我们都叫他老陈。他兼着售票、检票、放映、打扫数职。片子卡住了,他就跑去拍拍机器;有人说话太大声,他也只是从放映窗口探出头来,不轻不重地“哎”一声。他好像从没想过要把门口那些“久清草”真的弄干净,那丛荒草,倒成了影院的天然屏风,把外面的车马喧嚣隔开了一些。
后来,镇子东头开了家新的影城,亮堂,凉快,座椅能放倒,屏幕大得吓人。人们自然而然地流向那里。久清草影院的场次越来越少,最后,只剩下午后偶尔放一场老片子,观众常常只有零星几个老人。再后来,连这零星的一场也没了。它关门的那天静悄悄的,没有仪式,就像它存在时一样平淡。门口的草,这回是真的没人清了,疯长得更快,几乎要把那块旧招牌掩住。
前两年路过,那片地方好像要改建成个社区活动中心。旧建筑拆了,野草当然也铲除了。我站在那片空旷的水泥地基上,忽然觉得心里也空了一块。老陈去了外地,跟着儿子生活。那些一起看过电影的面孔,也散在了镇子的各个角落,或者更远的地方。
我有时会想,我们怀念的,究竟是那家粗糙的影院,还是那个“久清”的“草”一样,带着点杂乱、缓慢、却生机勃勃的时光?在那个时光里,快乐和感动来得简单而直接,像夏夜穿过草丛吹来的风,不讲究,却足够真切。影院没了,但那份在昏暗中共度的、鲜活的“在场感”,却像草籽,落在记忆的土壤里,偶尔,还会在梦里冒出点青葱的尖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