保罗1984和芭芑拉
保罗1984和芭芑拉
老城区巷子深处的旧货店里,保罗第一次看见那台打字机。灰扑扑的,键帽边缘磨得发亮,像一枚被遗忘的牙齿。标签上写着“1984年制”,还有一串他看不懂的德文。店主是个秃顶老头,正用鸡毛掸子掸着一尊石膏像的耳朵,头也没抬:“八十块,不还价。沉得很,是个老物件。”
保罗鬼使神差地买下了它。搬回家那天,楼下的芭芑拉正晾衣服。她探出半个身子,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水。“哟,捡着宝了?”她嗓门亮,带着点市井里打磨过的直率。保罗含糊应了一声,心里却莫名有些雀跃。芭芑拉和他做了叁年邻居,是在菜市场摆摊卖花的,身上总带着一股清冽又混杂的植物气息,像是晨露搅碎了泥土。
打字机就放在他那间朝北的小书房里。擦拭干净后,露出了深橄榄绿的机身,有种沉稳的旧时代美感。他试着敲了几个键,滚筒转动,发出“咔嗒、咔嗒”的清脆声响,像某种老式钟表的心跳。这声音让他着迷。他开始用它写些零碎的文字,日记,或者根本算不上故事的片段。说来也怪,用这机器写字时,思绪好像也变成了有形的、一个个蹦出来的铅块,落笔反而慎重了许多。
变化是在一个雨夜发生的。那晚他写着写着,发现打出的句子末尾,总跟着一个陌生的词——“芭芑拉”。不是他输入的。墨迹新鲜,确确实实从这架1984年的机器里印了出来。他后背一阵发凉,又试了几次。有时是“芭芑拉”,有时是“窗台上的雏菊”,甚至有一次是“小心台阶”。都是和芭芑拉相关的、极其细微的琐事。这台冰冷的机器,仿佛在用它自己的方式,笨拙地观察并记录着隔壁那个鲜活的女人。
保罗坐不住了。他找了个修暖气的蹩脚借口,敲开了芭芑拉的门。门一开,那股熟悉的植物香气扑面而来。屋里堆着些没收拾的花材,显得有些凌乱,却生机勃勃。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1984年。芭芑拉正给他倒水,手顿了一下,水洒出几滴。“那年啊,”她扯了张纸巾慢慢擦着,“我母亲去世。也是那年,我开始自己摆摊。”语气平淡,像在说别人的事。可保罗看见她眼角细细的纹路,很深地蹙了一下。
那晚之后,打字机吐出的词语变了。不再是当下的片段,而是一些断续的、带着情绪的词组:“冬青叶划破手指”、“价格谈不拢的黄昏”、“叁轮车链条掉了”。保罗看着这些词语,忽然明白了。这或许不是幽灵,也不是故障。这台机器像一块固执的硬盘,储存着某个与芭芑拉生命轨迹曾紧密相连的视角。是芭芑拉父亲?还是某个沉默的爱慕者?无从得知。它只是忠诚地、一遍遍反刍着那些被主人铭记的,对于这个女人的瞬间。
他把这些词句悄悄记下,然后笨拙地“介入”芭芑拉的生活。看到“雨大,伞骨断”,他会在楼道“恰好”多放一把结实的黑伞。看到“想念糖糕”,他会从老街带回来一盒,说是买多了。芭芑拉从最初的惊讶,到后来眼里有了笑意。她没问,他也没解释。一种无声的默契,像藤蔓一样,在两个原本只是点头之交的邻居间悄悄生长。
有一天,打字机打出了一串完整的句子:“她今天笑了,因为雏菊开得很好。这就够了。”保罗盯着这行字,看了很久。然后他起身,走到阳台上。芭芑拉正在那里,给一盆新到的茉莉松土。夕阳把她的侧影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他忽然觉得,那台1984年的打字机,它的使命或许不是诉说一个惊天秘密,而仅仅是提醒他——去看见,去留意,眼前这个真实的人,以及她生活中那些具体而微的悲喜。
“芭芑拉,”他叫了一声。她回过头,脸上沾了点泥渍,手里还捏着小铲子。“嗯?”
“没什么,”保罗笑了笑,“就是觉得,你这茉莉,香味真好闻。”
风轻轻吹过,打字机在身后的书桌上安静着。那些来自过去的、机械的记忆碎片,或许终将沉寂。但一些新的、活生生的东西,正在这个平凡的傍晚,悄然生根。保罗想,明天该去给这老伙计彻底清洁一下了,再上点油。让它安静地做个见证者,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