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太叠叠飞飞叠叠飞
老太叠叠飞飞叠叠飞
巷子口那棵老槐树下,摆着把竹椅,李老太总在那儿坐着。她手里不闲着,要么择菜,要么就只是轻轻拍着腿,嘴里时不时念叨点儿什么。声音不大,混在午后懒洋洋的阳光和知了声里,听不真切。路过的街坊脚步匆匆,顶多冲她点点头,心里头想,这老太太,又一个人絮叨呢。
她念叨的,不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家常。仔细听,能听见几个词儿反复冒出来,像“系统”、“版本”,偶尔还夹着半句听不明白的英文。隔壁快嘴的张婶有一回学给我听,捂着嘴笑:“你听李老太那‘叠叠飞飞叠叠飞’的调子,跟念咒似的,怕不是老年痴呆了前兆?”这话在街坊里传了传,大家看李老太的眼神,便多了层说不清的意味,怜悯里掺着点避让。
我倒是常去给她送点东西。一来二去熟了,有时就挨着小马扎坐下。那天下午,风有点凉,我帮她收了晾在椅背上的薄外套。她忽然停下那“叠叠飞飞叠叠飞”的念叨,眼睛看着远处,没头没尾地说:“那‘系统’啊,当年是我一行行代码敲出来的。”我愣住,竹椅吱呀一声响,像是给这句话开了场。
“您……说什么系统?”
她转过头,眼神清亮亮的,哪有一丝浑浊。“八十年代,研究所里。我们管那项目叫‘织网’,名字好听吧?其实就是最早期的那批信息架构。”她笑了笑,皱纹舒展开,“那会儿的电脑,个子大,脾气也大。嗡嗡叫,发热。屏幕上全是绿字儿。‘叠叠飞飞叠叠飞’……”她模仿了一下机器读带子的声音,“那是数据流校验的动静,我们天天听,听得入了魂。”
我彻底怔住了。老槐树,竹椅,择菜的手,和轰鸣的机房、绿色的代码,这两幅画面在我脑子里怎么也迭不到一块儿。
“后来呢?”我问。
“后来啊,”她语气淡了下去,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项目散了,人走了,那‘系统’也不知道升级换代成什么模样,埋在现在这谁也看不懂的互联网底下啦。我呢,就退休,回家,带孙子,老了。”她顿了顿,“可这耳朵边,有时候安静下来,还是那‘叠叠飞飞叠叠飞’的响声,改不掉喽。一说梦话,全是这个。”
我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烧。想起张婶的玩笑,想起那些带着怜悯的点头。我们以为的“呓语”,是一个时代的余音,是一段被尘埃盖住的创世记。我们每天顺畅地刷着手机,点着外卖,靠着无数个她那样的人,在几十年前用青春和智慧搭起的看不见的桥梁。桥老了,建桥的人,就成了巷子口一个模糊的影子,连同她口中的“咒语”,一起被误读。
风又起了,吹得槐树叶沙沙响。李老太不再说话,恢复了那副出神的样子,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敲着。那节奏,仔细听,居然有点像是……敲击键盘的韵律。一个被时代飞快翻过的页码,就这么静静地,活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午后,一句旁人听不懂的“叠叠飞飞叠叠飞”里。
我起身离开,走了几步回头望。她与老槐树、竹椅融成一幅安静的画。但我知道,有些声音,并非无意义的杂音。那是底层逻辑最初的心跳,虽然微弱,却从未真正停止。只是我们这些后来的人,听得太匆忙,也太自以为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