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待在里面不出来
一直待在里面不出来
老李蹲在自家阳台上,已经整整一个下午了。他手里拿着把旧喷壶,对着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,有一搭没一搭地洒着水。水珠顺着叶子往下淌,渗进土里,没一会儿就看不见了。老伴在屋里喊他吃饭,喊了两叁声,他才慢吞吞地“哎”了一声,身子却没动。他不是在看花,眼神空空的,像是穿过了那些叶子,落到了很远的地方。
这状态,他维持了快两个月。退休文件批下来那天,他去单位收拾了东西,一个纸箱子就装满了。回到家,他把箱子往储藏室一塞,好像也顺手把自己某一部分关了进去。每天的生活,就是起床、吃饭、在阳台发呆、睡觉。世界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膜隔开了,声音传进来是闷的,光线透进来是灰的。儿子打电话来,兴致勃勃地说要带孙子周末来看他,他嘴里应着“好,好”,心里却莫名地发紧,甚至盼着他们临时有事别来了。他就想这么待着,待在一种熟悉的、安静的、不需要应对任何变化的“里面”。
这“里面”是什么地方呢?它不一定是物理的屋子。有时候,它是一种状态,一种习惯了很久的生活节奏,哪怕这节奏已经像磨损的齿轮,咬合得咔咔作响了,也不愿换。有时候,它是一套用了大半辈子的想法,哪怕外头的世界早就变了模样,也懒得推开窗去确认一下。我们很多人心里都有这么一间“屋子”,舒适,安全,所有的东西都在老位置,闭着眼都不会撞到。代价是,新鲜的风吹不进来。
隔壁楼的老王,以前是厂里的技术骨干,机器声音一响,他精神头就来了。现在工厂改制,他早退了,整天就泡在社区的棋牌室里,从早到晚,雷打不动。那几张牌,被他摸得边角都起了毛。你说他是真那么爱打牌吗?我看未必。他只是需要待在那种喧闹的、有人的、能让他手指头忙活起来的环境里,这让他感觉还“在”,还和过去的某个部分连着。这也是一种“待在里面不出来”。
这种状态,说好听点叫“念旧”,说直白点,就是一种“心理惯性”。人嘛,趋利避害,改变意味着不确定,不确定就可能难受。待在已知的领域里,哪怕是已知的乏味或微小的痛苦,也比未知的茫然来得有安全感。就像你窝在冬天的被窝里,明明知道该起床了,被窝外头空气冷冽,可你就是贪恋那一点暖意,跟自己说“再五分钟”,结果一拖就是一上午。
可问题是,生活这条河,它自己是不停往前流的。你一直待在原地,待在自以为安全的船舱里,不肯探出头去看看航道,那船可能就在不知不觉中搁了浅,或者错过了该转弯的河口。老李阳台上的花,就是因为总待在那一小片固定的阴凉里,见不着足够的阳光,才长得蔫蔫的。
有一天,社区搞活动,硬是拉了几个像老李这样的退休老人去帮忙,给社区的绿化带拔拔杂草。老李起初很不情愿,蹲在那儿,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草根。泥土的味道,混着青草被掐断的涩味,一股脑地钻进他鼻子。他出汗了,额头上黏黏的。旁边一个以前不认识的老头,边拔草边跟他唠,说这块地以前是片荒土,现在你看,月季都开花了。老李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,还真是,几朵粉的花,开得没心没肺的。
那天活干完,他回家洗了把脸,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微微发红、头发还有些汗湿的老头,忽然觉得,好像没那么陌生了。他走到阳台,第一次认真地,把那几盆花端详了很久,然后动手,把其中一盆需要更多阳光的,搬到了光线更好的地方。
那层看不见的膜,好像“噗”地一声,破开了一个小口子。风,终于丝丝缕缕地透了进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