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玩坏了的舞蹈生
被玩坏了的舞蹈生
排练厅的镜子明晃晃的,映出十来张年轻的脸,汗水把额发黏在皮肤上。林晚对着镜子,第一百次重复那个旋转接跪地的动作。膝盖撞在地胶上,发出闷闷的“咚”一声,听着都疼。旁边有人小声嘀咕:“这编舞老师是不是跟我们有仇啊,这动作反人类。”林晚没接话,只是抿着嘴,用手背蹭掉下巴上的汗珠,心里那点东西,沉甸甸地往下坠。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“舞蹈生”这叁个字,味道有点变了。以前提起,人家脑海里可能是天鹅湖,是练功房里的坚韧身影。现在呢?好像更多是短视频里,那些被无限慢放的大跳,是紧身练功服包裹下的身体曲线特写,是评论区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调侃和符号。林晚有一次刷到自己学校舞蹈系的官方账号,底下最高赞的评论竟然是:“小姐姐们这条件,不去跳宅舞可惜了。”配上一个捂嘴笑的表情。她盯着屏幕看了好久,心里头堵得慌。
这感觉就像,你视若生命、需要付出无数血汗去打磨的艺术,在别人眼里,成了一种轻盈的、甚至可以随意“玩梗”的消费品。舞蹈生的形象,在某种流行的叙事里,正被慢慢“解构”。这个词儿有点学术,但说白了,就是被拆解、被重新定义,甚至被赋予了原本不属于它的意义。你的伤痛成了“虐”,你的汗水成了“诱人”,你对动作极致的追求,成了别人眼里“身材真好”的佐证。
有一次校外演出结束,有个挺体面的合作方过来合影,拍完照,那人半开玩笑地对带队老师说:“你们这些学生,条件是真不错,下次我们公司年会,请她们来跳点热闹的,价格好说。”老师笑着应付过去了,但林晚看见老师转身时,嘴角那抹迅速消失的弧度。那种感觉,就像自己是一件被估价的艺术品,不,或许连艺术品都算不上,更像是某种活跃气氛的“高级装饰”。
更让她难受的,是身边一些同学似乎也慢慢接受了这种“设定”。为了流量,刻意选择那些更“吸睛”的片段,角度越来越固定,标题越来越直白。排练厅里,讨论哪个动作“更出片”的时间,有时候甚至超过了讨论哪个动作更能表达情感。林晚不是反对记录和分享,她只是疑惑:当舞蹈纯粹成为视觉刺激的碎片,那些蕴藏在起承转合里的呼吸、力量和故事,该往哪儿放呢?
她想起入学第一年,老教授在课堂上讲的话:“舞蹈是用身体写信,写给观众,也写给自己。每一个动作都是一个字,连起来,是一篇对于美的、痛苦的、挣扎的、飞翔的文章。”现在,这篇文章好像被很多人只愿意读其中最花哨的几个“成语”,甚至被断章取义,改编成了完全不同的段子。
镜子里的自己,因为常年训练,肌肉线条流畅,但也布满了各种青紫和旧伤疤。这身体,是表达的工具,是痛苦的容器,也是荣耀的勋章。可现在,它似乎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,推向一个扁平的展示柜。这种“解构”无声无息,却带着巨大的惯性,冲刷着舞蹈生这个身份原本厚重的地基。
排练继续。音乐变得急促,是一段需要极强爆发力的现代舞。林晚深吸一口气,助跑,腾空,身体在空中绷成一道充满张力的弧线,然后重重落下、翻滚。地胶传来熟悉的震颤和摩擦感,疼痛如期而至,但伴随着疼痛的,还有一种近乎愤怒的宣泄和确认。她在用身体对抗那种轻飘飘的“被定义”。
结束后,她瘫在地板上,胸口剧烈起伏。那个之前抱怨的同学蹭过来,递给她一瓶水:“晚晚,你刚才那一下,真狠。”林晚接过水,笑了笑,没说话。她知道,仅仅抱怨没有用。或许,真正的抵抗,就是继续跳下去,更认真、更虔诚地跳下去。跳出那些刻板印象的框架,跳出被限定的镜头角度,跳出所有轻浮的解读。
身体的记忆是最真实的。那些流淌的汗水,磨损的舞鞋,深夜排练厅不灭的灯,它们共同塑造的东西,远比任何流行的标签都更坚固。被“玩坏”的,可能只是一种浮于表面的想象。而舞蹈生们用每一天的枯燥练习,每一次的疼痛和超越,所守护的那个内核,对于美,对于 discipline,对于极致的身体表达,依然在每一次呼吸和腾挪中,生生不息。
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,排练厅的灯显得更亮了。镜子里的女孩们,又开始新一轮的练习。音乐声、脚步声、喘息声交织在一起。这里依然是一个用身体说话的世界,只是说给谁听、如何被听见,成了这个时代,她们必须额外修习的一门沉默的功课。